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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喬寧 -【來自地府的你之一】閻爺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26 PM     標題: 喬寧 -【來自地府的你之一】閻爺

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-9-1 07:45 PM 編輯

【小說封面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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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
他是鎮守在孤寒地獄的修羅鬼將
日復一日的殺戮早讓他麻木不仁
身上強烈的煞氣更是連陰差鬼吏都不敢近他的身
只有她,從來不畏懼他的陰沉冷淡
總是帶著像她一般無瑕的白蓮施施而來
和他說話、與他為伴、為他在滾沸的血池裡種下蓮花
甚至給他取名為「燁」,意為冥界獄火的渡世蓮華……
本來他是無血無淚無欲無求的無名修羅
因為她,他有了名字,有了七情六慾,有了念想──
為了能擁有那個有著秀美嬌容的白衫女孩
他從冥界直上西方極樂淨土,向佛祖求得一株「歲凋」
佛祖允諾,若他能以思念日日餵養那名為歲凋的花兒
當歲凋花開之時,他與她便能圓滿
只是他沒想到,當他等候了千年,終能與她聚首
卻是她手持利刃,一刀刺進他胸膛的時候……

【出版日期】2014-08-08
【出版社名稱】禾馬
【書系及編號】紅櫻桃RC126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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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27 PM

楔子

冥界

在這座忘卻了歲月的煉獄裡,上自冥間各殿閻囉,下至鬼卒鬼將,鎮日重複著審判與緝拿鬼犯的工作,從無止歇的一日。

直至人間七月,冥界所有審判暫止,所有人得以休歇。

煉獄之酷熱教人難耐,如今陽世不寧,冥間擠滿了待罰的鬼犯,各殿地獄已不堪負荷,即便適逢冥間休歇之期,仍有無數案子待審。

眼下雖然正值七月休,各殿地獄之中,孤寒地獄到底是一個例外。

這裡多是囚著罪大惡極的鬼犯,且多是道行極深的妖鬼魔物,若無煞氣鎮壓,怕是那一汪汪血池,蛟龍髓骨製成的鬼牢也關不住它們。

是以,孤寒地獄終年無休止。

然而,就在閻王不堪過度勞神,離開冥間不知去向之後,底下的鬼吏們也開始蠢蠢欲動……

孤寒地獄

燠熱難耐的冥界中,唯有此處終年被冰冽酷寒包圍著,一景一物俱是蒙上一層冰霜,地獄四周卻仍舊是滾沸的血池,炎熱與冰寒同時並存,即便是陰差也難以承受。

「爺兒,這是今日審訊的鬼犯名冊--」無常捧著一疊黑皮冊子走進黑色塔樓的書房,卻在抬臉看清的那一刻,赫然愣下。

男子背身而立,直挺挺的站在長案之後,一身豎領窄袖黑綢長衫,腰間纏繞著由蛟龍鱗片串起的玉帶。

他手裡端著一隻缺了個角的漆碗,碗裡仍有剩餘一半的湯藥,冉冉冒起白煙,氣味足以迷魂。

「閻爺,那不是孟婆的迷魂湯……爺兒打算上人間?」無常驚問。

冥界雖休,可唯獨孤寒地獄的審訊卻是不能停的,那些窮兇惡極的鬼囚想方設法欲逃離,若是不快些接受審訊,早早受罰,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啊!

再說,若是少了閻爺的修羅煞氣鎮住那些妖魔,孤寒地獄會出什麼事,當真沒人敢說……

被尊喚為閻爺的男子轉過身,露出那張妖魅的臉龐,及那雙如凝結千年寒冰的銀藍色眸子。

「「歲凋」即將開花,我必須去見她。」燁淡淡的揚嗓。

無常聞言又是一驚。他轉眸望向窗口上,那一株似花不是花,十片厚葉層層包覆,形成球莖狀的那株「歲凋」。

「歲凋」乃是神佛之物,本不該出現在冥間,就連無常也不知它為何會在「燁」的手上。

傳說,「歲凋」的葉片,一百年舒展一片,一株共十葉,待到花開那時,千年已過。

「歲凋」從不開花,除非喂以相思。神佛栽種此花,目的無非是想斷了那些還不成氣候的小仙小佛,對俗世情愛的眷戀。

只因,無人能夠日日以相思餵養「歲凋」,長達千年。

「歲凋」花一開,千年相思便可結果,這是神佛的賜予,三界眾生,無人能違逆更動。

如若真的開了花,那便是綜觀三界,千年來首例。

「千年……」燁斂下雙眸,望著碗裡的孟婆湯,低低醇吟。

他本無意留在孤寒地獄,成為駐守此間的一小閻囉,可等待的歲月太過折磨,他只好守在這兒,日日以對她的思念餵養「歲凋」,以盼與她相見的那一日快快到來。

原是漆黑一片的孽鏡台,隱約浮現一張秀美的嬌容,那人,是他等待千年、以思念餵養了千年的「因」。

而今,「歲凋」即將為他結「果」。

燁揚眸定定望著,便將手裡剩下的迷魂湯飲畢,一滴也不剩。

孽鏡台已為燁尋至肉身,只待他跨出冥界設下的法障。

自從千年之前那場叛變,冥間設有律令一條,除非持有閻王令牌,或者操辦冥間官事,方能自由進出人間。

其餘者,若是想上人間,唯一途徑只有暫時舍下鬼將身份,喝過孟婆湯,忘卻冥界種種,重返陽世為人。

也唯有如此,方能通過孽鏡台,抵返人間。

「爺兒,雖然冥間正逢七月休,您這一走,便無人能鎮住這兒……」無常慌了。

燁回眸淡道:「我去去就回。」人間百年,地獄不過半日。

「可是……」見燁的身影已泰半融進孽鏡台,無常急得高嚷。

原以為前身是修羅鬼將的「燁」,後又待在這座孤寒地獄長達千年,應該早已心寂死透,卻不想,「燁」居然等待那個女子,等了千年之久!

如今更擅離職守,犯下私自闖入人間的罪行,只為了去見那個女子。

看著已完全融進孽鏡台裡的「燁」,身影已逐漸模糊在黑鏡的另一邊,只見鏡中的他側過身,對鏡外的無常淡淡睞上一眼。

無常怔了怔,回神才發現,那一眼並非是給他的,而是他身後那株「歲凋」。

「燁」為了那個女子,守了近千年的「歲凋」。

「歲凋」……可真有開花之時?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28 PM

第一章

殺了他!

森銳的刀鋒,眨眼一瞬,刺入了那具平穩起伏的胸膛。

痛,如潮水湧現,原本沉睡的男子駭然睜開了雙眼,望向立在金絲楠木床榻邊,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女子。

「我……我殺了人……」女子忽地醒過神,娟秀小臉驚惶失色,她往後跌坐在地上。

鮮血不斷湧出,染紅了男子身上尊貴的錦織寢衣,而他竟然面無表情,撫著胸膛坐起身,雙目震懾的望著女子。

是她!

他沒想過,孽鏡台竟會挑中這樣一個肉身,讓他在初初轉生之時,第一眼醒來便見到她。

「別走……」他咳了一聲,鮮血滿出咽喉。

見狀,女子驚惶失措的爬起身,抓緊手中的血刃,轉身奔離。

他等了千年,好不容易見得,怎能就這麼讓她走!

男子單手按住鮮血淋漓的胸口,掙扎著下了床,視線卻模糊起來,一陣刨骨般的痛楚鋪天蓋地襲來,他單膝跪地,痛得只能喘氣。

孤寒地獄、無常、歲凋、燁、閻羅、千年……

所有關於轉生之前的記憶,如同逝去的潮水一般,逐漸從腦海中被抽離。

彷彿有人正鞭笞著他的魂體,他痛得臥倒在地上,兩手卻始終耙抓著地面,掙扎欲起。

之前飲下的孟婆湯已開始生效。冥間之人,意欲轉生,必得先嘗過凡人之死,方能與占借而來的肉體結合為一。

不!他不能就這麼遺忘。他為她而來,怎能眼睜睜讓她離開?

佛祖有言,只要「歲凋」花開,祂許下的神諾定會實現,他定能再見到她,亦能與之相守。

可到底,他仍是鎮守孤寒地獄的一小閻囉,不能違抗冥界律令,定要遺忘過去種種方能轉生。

一陣削骨刨膚之痛瞬間席捲而來,男子咬緊銀牙,痛不欲生。

這痛能忍,心中幾欲瘋狂的思念之苦,卻不能忍。

千年……他等待千年的那人……

他自是明白,神佛不可能妄下虛諾,定會種下因果,為他做好安排,可若能記得他深愛的那人,與之相認,那該有多好。

畢竟已成凡人之軀,這樣的想望,終究沒能如願,他在一陣劇痛中,斷了氣息。

那一抹不屬於陽間的黑色魂體,緩緩褪去了那層幽黑色澤,成了完整無瑕的白色魂魄,沉進了已然斷氣的男子軀幹裡。

遺忘,而後等待--轉生。

端午已過,時序轉眼便來到炎熱的夏日,此際正是漢人所忌諱的鬼月。

湍王府的紅樓深院裡,男子穿著繡工精巧的黑綢窄袖豎領長袍,精瘦的腰間繞著一條驪龍銜珠的錦織腰帶,他雙手負於腰後,閉著眸,緩步走出屋外。

仲燁,仲燁?喂喂喂,我在叫你,你幹什麼故意不理我?

一名蓄著怪異短髮,瞳色呈綠,身穿灰色緊縛長衫,下身是黑色長褲與黑靴的男子,雙手抱胸,盤著腿漂浮在半空中,笑著露出一雙獠牙。

仲燁不耐的睜開眼,斜睞著那男子。

「我說過,別再纏著我。」

嘿,我可是日巡神,愛纏著誰就纏著誰,在人間你可就管不著我。

漂浮於半空的男子--風剎,笑容帶著幾分頑劣,故意圍在仲燁的身邊飄來飛去,鬧著他玩似的。

仲燁那雙銀藍色眸子瞟了瞟風剎,神情清冷不為所動,只當他是個跳樑小丑的別開了眼。

自從數日之前,他遭刺客暗殺,死過一回又讓遠從皇城而來的西荒祭司救起,他這雙眼便產生異變,由黑轉藍,更能見到凡人所不能見的陰間之物。

例如這個百無聊賴,時常在他身邊打轉兒的風剎,便是從他自昏迷中清醒回神起,就現形於他眼前,更與他交談。

當湍王府裡的眾人目睹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身旁說話,全都驚呆了,此後,他因遭遇死劫,卻歷劫重生,以致能與鬼神交涉的異聞,傳遍了整個臨川。

仲燁步入由許多假山曲池堆砌出來的園子,偉岸的黑色身影在金漆紅木曲廊上相互襯映,格外耀眼。

「世子爺。」一群年輕小婢經過曲廊時,個個低眉垂頸,羞紅了臉兒,福身的姿態也變得矯揉造作。

仲燁淡淡睞了一眼,隨即挪開視線,望著那優遊於池中的丹頂錦鯉,邊曬著暖暖日光,漫步於曲廊之間。

即使他已逐漸走遠,小婢們仍羞笑不止,個個眼睛賊溜溜的往那頭瞅去。

那樣英偉修長的身軀,那樣深邃俊麗的面孔,眾所周知,湍王世子是天下無雙的美男子,即便產生異變,眸色鬼魅如妖物,卻絲毫不損他的美貌,反而更添一絲勾人心魂的妖魅。

喂,太無趣了吧?你究竟還要當仲燁到什麼時候?

風剎就跟在仲燁身後,漂浮的身子忽高忽低,忽前忽後,似是有意想惹惱仲燁。

只可惜,仲燁視他如無物,心沉意定,神情始終清冷冷的。

自數日前醒來,他便喪失了許多記憶。那祭司說過,有得必有失,這條命雖然成功救回,卻也免不了失去某些珍貴之物。

漸漸地,他在府裡眾人一點一滴的提示下,拼湊出自己的原來身份,對於眾人提及的事物,似也漸有印象。

他是仲燁,湍王府的世子,來自於一個無上尊貴的皇室宗族,父親與當今皇帝是同胞兄弟,更享有「世襲罔替」的殊寵。

所謂「世襲罔替」,指的便是該家世代子孫皆能傳承爵位,是直接承繼祖上原來的爵祿地位,等同於此家子孫世世代代皆富貴尊榮。

「世子爺,抓到了!」仲燁的隨身侍從安墨,一路嚷著飛奔而至。

「世子爺,好消息,天大的好消息!那名刺客抓到了!」

仲燁斂眉,轉身望向喘吁吁的安墨,冷然的道:「都已經過了這麼些天,也該將人緝捕到案了。」

迎著那雙銀藍色瞳眸,安墨抖了抖,敬畏的道:「世子爺,聽說那名刺客是漢人,還是個下賤的樂戶,前些日子一連出了好幾條人命,聽說全是這個女子所為,為求慎重起見,柳知州已準備開堂審問此女。」

數日之前,一名陌生女子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,竟然能通過王府森嚴的戒備,潛入世子的寢室,在無人制擋的情勢下,明目張膽的刺殺世子。

「那刺客是名女子?」仲燁眸光微爍的問道。

「還是等階低賤的漢人。」安墨不忘重申這點。

如今的天下,是屬於西荒部族的,漢人則被分為好幾種等階,無論是哪一階,都遠遠低於西荒人,更低賤者,要與豬馬牛羊沒什麼分別。

「我過去可曾與什麼女子有過往來?」仲燁又問。

安墨驚得嚷嚷:「世子爺是何等尊貴的身份,怎可能隨隨便便與女子來往,更別說是那樣下賤的樂戶!」

安墨口中的樂戶,大多是由身份寒微的漢人組成,而且多是前朝的官員眷屬,因為經過改朝換代,這些人日子無以為繼,為了討生活餬口,不得不靠著替人奏樂歌舞而賺取薪餉。

「既然沒有冤仇,那人為何要刺殺我?」仲燁微微瞇眸,心中萬念齊起。

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你想去找她問清楚是不?我勸你別去了,我知道那女子是什麼來頭,沾上她,你一定會後悔……風剎靠到仲燁耳邊嘰嘰咕咕。

仲燁墨眉一揚,望向安墨道:「那名刺客此時人在何處?」

安墨不知所以,即刻回道:「就在衙府裡,柳知州準備親自上堂問審……世子爺?您這是準備上哪兒?」

只見英挺拔長的身軀走出曲廊,也不是往屋內走,反朝著往前院的青石板小徑走去,安墨惶惶然地緊跟在仲燁身後。

「備轎。」行至前院的紅廊時,仲燁朝著急巴巴迎上前的管事下了命令。

「世子爺這是……」世子遭遇殃及性命的禍事一出,湍王妃便下了命令,要府裡上下嚴加注意世子的安全,如今見世子貿然便要準備出門,管事不禁慌了起來。

「我要上衙府去,親自審問那名刺客。」仲燁淡淡掃了每張惶恐的臉一眼,話卻是說給那浮在半空的風剎聽的。

風剎嘿嘿笑了兩聲,自當曉得仲燁這是反過來挑釁他。仲燁的性子孤高冷傲,斷不容許他人指使或阻撓,肯定是不滿他方纔那些勸告,才會動了這般念頭。

「可是……皇太后有令,讓世子爺在府裡好生養著身子。」管事汗水直流,也不知該聽遠在驥水皇城裡的皇太后的命令,還是從了近在眼前,這教人又敬又畏的世子爺。

「安墨。」仲燁忽而揚嗓。

「是。」安墨愣愣地答聲。

「讓人快馬加鞭去請示皇祖母。我倒要親自請示,看能不能擅自出府。」仲燁淡淡的說著,如冰的銀藍色眸子似刀刃一般的森銳懾人。

管事一聽腿都軟了,連忙跪地求饒。

「世子爺息怒,世子爺息怒!小的這就安排轎子,請世子爺稍候片刻。」

「還不快去!」安墨瞪了那管事一眼,低聲斥道。

驀地,仲燁眼前掠過一幕幕古怪的畫面。

畫面中,有冒著滾沸泡泡的血池,一張張駭人可怖的厲鬼臉孔,以及手持龍骨形狀大刀的男人身影。

這些,該是屬於誰的記憶?他閉起了眼,靠在腰後的手心微微收緊。

喂,我說仲燁啊,你真要去嗎?我是日巡神,你不信我的話?

「閉上你的嘴。」仲燁睜開眼,冷瞟了擋在前方的風剎一眼。

除了他,沒人看得見風剎,以及那些偶爾會不經意出現在他身邊的妖鬼魔怪。

安墨張了張嘴,驚惶的四下張望。「世子爺……您……您又看見那些陰物了?」

仲燁不語,兀自步出王府的門,坐上了管事急急備來的金頂瓔珞大轎。

「世子爺,等等小的啊!」安墨傻不愣登的追了出去,期間依然左顧右盼,打從心底毛了起來。

眾所周知,自從世子爺走過冥間一遭,瞳仁異色,狂躁的性子也全然改變,成了清冷傲然,冷得像塊千年寒冰,光是一記眼神便讓人畏寒。

最駭人的是,世子爺更能看見常人肉眼不能見,那些不屬於人間的神鬼妖物。

外邊的那些漢人都在謠傳,世子爺這是得了神佛之佑,成了能與陰間交涉的能人異士。

至於西荒貴族之間,則是另有一套說辭。

西荒部族早有傳說,西荒人乃是神人之後,千百年之後,必有一人會繼承西荒始祖的神威,榮耀西荒一族,成為西荒一族的王。

此說一起,聽說皇室那邊似乎頗有微詞……皇太后會這般小心也不無道理。

只是,至今無人知曉,世子爺究竟都看見了什麼,那一遭歷劫重生,又都遇見了什麼……

扶著仲燁坐進鋪著織錦軟榻的車廂,不意與那雙銀藍色眼眸相對,安墨心下一顫,連忙低垂眉眼,不敢冒冒失失的與之直視。

仲燁瞟了那顆黑色頭顱一眼,靠著車壁,閉眼假寐。他自是曉得,外人對他死而重生,以致軀體產生異變這事,有著諸多揣測與惶懼。

甭說他人,就連他自己,也極想尋出答案。為何在死過一遭後,他能看得見那些不存在於陽世的東西?又為何,自稱是日巡神的風剎要一直纏著他?

而這一切事端的源頭,便是繫在那名刺客身上。

思及此,仲燁心思浮動,眸子微微睜開,看見風剎嬉皮笑臉的靠著車窗,嘴裡哼著某種古怪的曲調。

「滾。」仲燁懶懶的掀唇,手一揚,便將簾子扯下,遮去了風剎一副看好戲的惹人厭嘴臉。

雖然對這些陰間之物絲毫沒有半分懼怕,可他骨子裡卻是下意識的感到厭煩極了。

就好似……他看著那些魍魎鬼魅,已經看了許久、許久,久遠到他連一眼都不想再看見。

走開!不要再接近我……

佟妍縮著身子躺在地上,全身沾滿了血跡與污穢,髮絲散亂而糾結,遮去了那張原本還算秀麗的臉蛋。

掩在髮絲之後的雙眼浸滿了恐懼的淚水,她閉起眼,不想再看見那些猙獰血腥的鬼影,嘴裡喃喃囈語,似在抗拒些什麼。

「喂,小姑娘,你沒事吧?」

髒亂的牢房裡一共關了七八個人,見她躺在那兒動也不動,就這麼過了一宿,直至天亮過午獄卒放飯也不見她起身,其中一名有些年紀的婦人忍不住靠近佟妍,搖動她單薄的肩頭一下。

「你是不是病了?你千萬要撐著點,能吃就吃,能喝就喝,那些西蠻子可是不把我們漢人當人看的。」見她一臉稚嫩,身形瘦弱,目測也不過十四、五歲,婦人於心不忍,不禁勸上兩句。

自從六十多年前,漢皇帝被推翻,西荒人便成了這天下的主人。西荒族人大量遷入中原,為了便於管理,加上等階制度的不同,西荒人與漢人的刑堂便被區分開來,就連牢房也各有不同。

犯人若是西荒族裔,是關在還算整潔有序的牢房,一天兩餐外加乾淨的水可飲用。囚犯若是漢人,牢房髒亂不堪這點不提,夜裡被蟲子老鼠咬腳趾,白天熱得連口水都沒得喝,不過是家常便飯。

婦人嘀嘀咕咕,還想說些什麼,鐵牢外忽然一陣騷動,個頭高大的獄卒解開鐵鎖,進了牢房,見狀,牢裡的女囚紛紛往裡頭挪。

唯獨佟妍依然動也不動的蜷躺在原地,彷彿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知覺。

「不要命的賤蹄子,連湍王府的世子爺也敢碰,是嫌自己的命不夠賤嗎?」

獄卒對著她啐了一口,伸腳踢了踢她的膝蓋,她痛得悶哼一聲,淚水沿著眼角滑下。

「世子爺親自上門審案,還在刑堂上等著呢,將她架出去!」

為首的牢頭探手扯起地上那具瘦弱的身子,也不顧她衣衫凌亂,翻敞的領口露出了一截雪膚,拽拉著便弄出牢房。

「不要過來!別碰我!」驀地,原先靜若死屍的佟妍忽然嘶喊起來,纖細的雙手拚命揮動,好似瘋了一般。

「這丫頭莫不是個瘋子?」獄卒嫌惡的瞪她一眼。

「若不是個瘋子,怎敢夜闖湍王府,刺殺世子爺?」牢頭嘲諷的道。

出了陰暗潮濕的地窖,佟妍又恢復先前的瑟縮,盈滿淚水的雙眸也死死的閉緊,任由獄卒將她拖進了一處明晃晃的刑堂。

如同一件被廢棄的破爛物事,她被重重地扔在琢磨得發亮的石板地上,剛被踢了一腳的膝蓋首當其衝,重敲了一記,當場痛得她膚骨發麻,冷汗直流。

她緩緩回過神,怯弱的睜眼,看見兩旁站滿了高大的衙役,以及身披黑色鎧甲的精銳死士,蒼白的小臉不禁一駭。

死士?即便這裡是臨川,昔日漢人天下時的皇城,現今為湍王仲燁的分封屬地,區區一個臨川知州,怎可能會有死士陪同審堂?

恍如大夢初醒,佟妍撐起自己,仔細望向坐在刑堂上的主審官,這一眼,令她渾然大震。

驀地,潮水漫過眼前一般,一幕幕怵目的景象浮現出來。

殺了他!

那一夜,她如同著了魔,意識模糊,只覺有道聲嗓不斷在耳邊催促,待她回過神之時,看見自己手裡多了一把沾滿鮮血的刀刃,以及那名躺在錦榻上,兩眼圓瞪,臉色死白,心口不住溢出鮮血的俊雅男子。

她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失了魂的情況下,莫名其妙殺了人……她當下想尖叫,卻忽然又沒了意識,整個人猶似在夢境之中,怎麼也醒不過來。

而此刻,那個被她糊里糊塗殺了的男人,竟然安好無事,高坐在刑堂上!

那男子發黑如墨,五官宛若刀鑿,比起漢人更要來得深邃突出,而嵌在眼窩裡的那雙瞳仁……那雙瞳仁竟然不是尋常人的黝黑色,而是如寒霜凍結的銀藍色!

佟妍心頭一顫,竟不由自主地瑟瑟發起抖來。

「你,是誰?」

端坐在刑堂上的仲燁,見她抬起臉,滿眼震顫的瞪著自己,那已經癒合,卻留下一道猙獰傷疤的胸口,竟然微微抽動著。

她全身都是髒污血跡斑斑,身上那一襲杏色衣裙也凌亂不堪,泰半的臉蛋被髮絲覆蓋住,唯獨露出一雙溢滿驚恐的眼眸。

古怪的是,他心中竟然起了股衝動,意欲上前撥開她的發,仔細端詳她的臉蛋。

「世子爺,下官調查過了,此女是漢人,佟姓人氏,登記在景彥城裡的鄒氏樂戶底下,身份低賤寒微。」退居一旁的柳知州急於奉承巴結,也沒瞧出仲燁神情有異,張口便嘰喳說個沒完。

立在仲燁身側的安墨,極為輕蔑的橫了柳知州一眼。瞧他那副小樣兒,一點為官的氣勢也沒有,真不曉得平日是怎麼管理景彥城的。

「……就是這個佟氏,於數日之前擅闖王府,刺殺世子爺,下官本想親自用刑拷問,世子爺便不必這般大費周章,勞心勞神。」

聽見柳知州這番話,跪坐在冰冷石板地上的佟妍嬌容驚得死白,渾身不住地哆嗦。

那一夜……她殺死的那男子,真的便是此時審問她的這人!

他明明已經死了,她手中的刀刃狠狠刺進了他的胸膛,他不可能還活著……而他的眼,本該是濃墨般的黯黑,怎會成了銀藍色?

「你,叫什麼名字?」對柳知州的話置若罔聞,仲燁高揚著如玉俊容,語氣冷傲的問道。

「佟……佟妍。」如被咒術定住一般,佟妍艱澀的吐聲,雖是驚懼異常,眸光卻依然直直的望著仲燁。

「你可知道我是誰?」仲燁又問。

佟妍用力搖頭,眼中滿是惶惑。

「大膽賤民,方才本官已將你的罪行說得清清楚楚,你居然還想裝傻?日前你夜闖王府刺殺世子爺,難不成你連這些事都不知道?」柳知州一心力求表現,也不顧會否搶了仲燁的威面,自以為是地指著堂下的佟妍大聲斥喝。

佟妍彷彿這才逐漸清醒回神,怔怔地瞪著那俊美如神人的仲燁,一顆心巍巍發顫。

湍王府世子……那夜她錯手殺死的男子,竟然是湍王府的世子!

此前是宣元二十六年,現今整個中原,加上中原以外的北邊,那些西荒族的舊時屬地,全是西荒族當權者--前任燕皇的二子,歧皇的天下。

西荒原本是遠在中原以北的一支異族,相傳是神人的後代,因此西荒族的男子身材多是高大挺拔,輪廓也比漢人來得更深邃。

西荒人性子也蠻橫強勢,在中土還未成為西荒人的天下時,漢人多喜歡稱呼他們是西蠻子。

七十多年前,西荒王野心勃勃,一舉領著剽悍善戰的族人,殺了早已衰敗多時的漢皇帝,於是漢人口中的西蠻子大舉遷進了中土。

由於地理位置上的改變,加上風俗文化的更易,漸漸地,這些西蠻子也已經融入了漢人的文化,習慣了漢人的那一套作風。

那些在中土落地長大的西荒後裔,很多早已忘了西荒話怎麼說,更已經不理會西荒部族的舊習,說話吃飯,甚至是節慶風俗,全都歸了漢人。

從開啟西荒王朝的西荒王,一路到二十六年前駕崩的燕皇,再到此前掌權的歧皇,偌大中原在西荒人的統治之下,已傳承了三個世代。

再加上,歧王繼承皇位之後,為了便於管理,主動將身邊的親信手足,甚至是高官爵祿,全都賜予了漢姓。

因此,時至今日,西荒族人多已經融入了漢族--然而也僅限於那些風俗習性罷了,兩族之間,人心依然隔著千萬里遠。

仲燁之父仲燁是燕皇的嫡長子,不知何故,當年燕皇留旨傳位於二子,仲燁則貴封為親王,封號為「湍」,世稱湍王。

湍王即是當今歧皇的同胞兄長,兩人情誼深厚,再加上西荒人本就甚喜以分封土地作為饋賞,因此昔日原是漢人皇畿的臨川一帶,在歧皇感念兄弟之情下,全都分封下去,成了湍王的屬地。

湍王當初與帝位不過是幾步之差,被封為親王之後,因為不願招來覬覦龍椅的猜忌,辭謝了皇太后的任用,卸下了官銜,遠離皇城,固守在臨川城,偶爾協助治理宗族內務之事。

前一陣子因為邊疆出了亂子,皇城那邊放不下心,便來了道聖旨,讓湍王親自上邊疆盯著。

湍王這一去,貴為世子的仲燁,便代替父親管治著手上的屬地,其身份之尊貴,自然可以想得。

沒有人會傻到去觸怒這位世子爺,更沒人會蠢到……殺了他。

思及此,佟妍嬌顏一片慘白,泛疼的膝蓋也頹軟下來。她怎樣也想不到,自己錯手殺害的那人,竟然便是仲燁。

那只妖物是存心置她於死地嗎?

「別以為你悶不吭聲,就能瞞混裝傻。」柳知州在堂上高聲斥責,大有狐假虎威之味。

仲燁微瞇起眼,揚聲道:「安墨,將他撤了。」

柳知州的嗓門越發高亢,「聽見沒有,世子爺讓你們將那個賤民……」

「知州大人,我們世子爺是要大人撤了。」安墨不冷不熱的轉達主子命令。

霎時,柳知州的面色乍青轉紅,好似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,顏面盡失,但礙於仲燁的身份又不敢吭上半句,只能訕訕然的退堂。

少了聒絮的柳知州,刑堂上的氣氛登時變了,靜得發落可聞,一張張冷蔑不屑的臉孔全望向在場的唯一漢人,亦是受審的佟妍。

察覺到那些不善的目光,她瑟縮了下身子,如受驚的小獸,惶然不知所措。

「你為什麼要殺我?」仲燁神情端肅的問。

「不是我殺的……真的不是我!爺兒,請您相信我,我真的沒有殺您!」久未沾水,佟妍嗓子沙啞的低嚷起來。

死到臨頭還不認罪?身為西荒貴族的仲燁,骨子裡自有根深蒂固的族群之分,看著身為漢人最下階的佟妍,不免也深感嫌惡。

「我府上守門的衛兵,清楚畫下你的圖像,那夜你從我寢室逃走之時,也被幾名守夜的僕從撞見,他們都一一指認過,確定行兇者就是你,事到如今,你還想在我面前狡賴?」

焦急的淚水溢出眼底,佟妍仰著盈滿無辜之色的臉,矢口否認:「真的不是我……真的不是我殺的……」

喂,仲燁,別這麼不通情理嘛,小姑娘都說不是她動的手,你就放她一馬吧?

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風剎,在空中咻一聲飄到仲燁身後頂上,笑嘻嘻的幫腔。

仲燁額際的青筋微地抽動一下,那些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煩躁,又被老愛跟前跟後、只有他一人看得見的風剎勾起。

這些來自冥界陰間的髒物,為何要一再出現在他面前?他本是看不見的,若不是那一死產生了異變,又怎會--

「你……你怎麼能出現在這裡?」驀地,佟妍指著堂上,驚惶的嚷叫拉回了仲燁的心神。

「現在是大白天,你怎麼有辦法出來?你別過來!別靠近我!走開!」

見她指著飄飛在半空中嘻笑不停的風剎,小臉驚懼失色,仲燁赫然一震。

這個出身卑賤的女子……也同他一樣,看得見那些冥間之物?

她,究竟是誰?為何同他一樣,擁有這般的異能?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29 PM

第二章

嘿,小姑娘,你也看得見我啊?

「走開!別靠近我……」見風剎飛近自己,佟妍怕得縮趴在地上,整個人劇烈抖顫,那模樣一看便是假不來,而是真的恐懼至極。

喂喂,別這樣,怎麼說我也是日巡神,現在又逢鬼月,我自然要上人間四處巡視。

湊近佟妍身旁的風剎嘰嘰咕咕的說:小姑娘,莫怕,我們來交個朋友吧?方纔我可是也有在仲燁面前幫你求情,是好人--不,是好神來著。

「你、你少騙人了!日巡神不過是個尊稱,所謂的日巡神便是煞鬼,一般人見著了日巡神便會得煞,輕則染病,重則災禍接連而來,別靠近我!走開,走開!」

刑堂上,只見佟妍拚命揮動細瘦的雙臂,對著空無一物的身旁推拒,在場眾人目睹這一幕,莫不露出古怪嫌惡的神情。

原來是個瘋子!那些衙役與來自湍王府的死士們,全露出相同認知的神情。

「爺兒,那個賤民想裝瘋賣傻,要不先讓人用刑吧?」揣度不出主子那一臉凝重的神情是為了哪樁,安墨在旁幫出主意。

小姑娘,聽見沒?有人要對你用刑了,你可要當心啦。風剎一臉看好戲的訕道。

佟妍聞言微僵,忙抬起臉望向仲燁,正想求饒時,驀然,一陣青焰飄過她的眼前,那焰火忽明忽滅,隱約透出一張猙獰醜陋的鬼臉。

醜陋可布的鬼臉瞬息萬變,隨著火光明滅,一會兒又換成了一張嬌艷迷魂的女人臉蛋,時丑時美,煞是詭異駭人。

她尖叫一聲,顧不得膝蓋有傷,慌慌張張的爬起身,在眾人尚且反應不及時,就這麼莽莽撞撞地撲向了堂上。

不知為何,總有種模糊的感覺、無形的力量,牽引著她往那個男子身旁靠去。

只要靠他近一些,那便安全了!那縈繞在耳邊的催促聲,便是這般蠱惑著她。

「護主!護主啊!」見她撲倒了桌几,弄翻了文房四寶與令籤筒,那些註明了各種刑罰的令牌全散落一地,安墨驚得大叫。

慌亂之間,只見仲燁俊容微變,不疾不徐的催動內力,連人帶椅的往後一退,猶然一派雍容自在的端坐於紅檜大椅上。

他也看見了那道青焰鬼火,它明顯是衝著佟妍而來,挑釁似的繞著她打轉。

而那個風剎也不知跑哪兒去了,在青焰出現的前一刻,倏忽便不見了蹤影。

莫非,就連自稱是日巡神的風剎,也害怕那道青焰鬼火?

可笑!連這種髒物都會怕,還敢自稱為神?

仲燁瞇起了銀藍色的眸子,目色生寒的直瞪著那道青焰,只大手俐落的揚高,制住了那些看不見鬼焰、爭相撲過來護主的死士們。

「退下!」他一語雙關,既是要死士們退開,更是朝著那道行跡囂張的鬼焰,沉嗓喝斥。

聽聞此令,死士們愕然以對,卻又不敢違抗主子,紛紛收起刀槍,退到堂下守著。

「是它干的……那一夜,是它附了我的身,將我帶進湍王府,要我殺害世子爺!」

撲倒在仲燁腳邊,瑟瑟發抖的佟妍,顧不上自己的模樣有多麼可悲又可笑,她伸出雙手,緊緊抓住仲燁繡著蛟龍戲水紋路的烏靴,怕得魂飛魄散。

斂眸看著這樣狼狽不堪的她,仲燁那留下傷疤的心口竟然微微一動,似痛。

是被勾起不好的回憶嗎?才會有此古怪的反應……仲燁瞇了瞇眼,對於眼前這個不知來歷的低賤漢女,竟然產生一絲不該有的迷惘。

「髒東西,滾遠一點。」

冷肅的低斥一起,佟妍心頭一顫,以為仲燁是要她滾遠些。

她抬起淚眼汪汪的眸子,想仔細確認,卻不想,看見仲燁端坐於椅上,一雙銀藍色眸子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。

方纔那席話並非衝著她來,而是……

你如今也不過是凡體之軀,又能拿我怎麼樣?

那團青色火焰在半空中飄浮不定,變幻莫測的鬼臉,一會兒是男子聲嗓,一會兒又成了女子聲嗓,忽陰忽陽,教人毛骨悚然。

「雙身羅剎?」驀地,仲燁心念一閃,嘴裡自然吐出這個名字,說完,連自己都驚詫莫名。

為何他會曉得這團鬼焰的真實身份?這份玄異的能力究竟從何而來?

你連自己是誰都已記不得,居然還能認出我,看來,你待在孤寒地獄長達千年的歲月,倒也沒白費。

「你到底想要什麼?」對上那不屬於陽間的妖物,仲燁面上毫無懼色,反透出一股鄙夷厭惡。

如今的你已經管不著我,又管我要什麼!呵呵呵……

聽見那惡囂詭譎的駭人笑聲,仲燁瞇起眼,心中一惱,順手扯下腰上的玉墜,扔向那團鬼臉。

青焰不受威脅,越發囂張起來,放肆大笑。

聽聞那淒厲駭人的笑聲,伏在地上的佟妍嚇得淚眼模糊,不斷啜泣求饒。它們是衝著她來的。

仲燁很快便察覺到這一點。雙身羅剎似乎對她有著極大的惡意,只是礙於忌憚某物,始終不敢太過接近。

那妖物……究竟在忌憚些什麼?

「別過來!求求你,別再靠近我!」佟妍被那張可布的鬼臉嚇得近乎暈厥,她哭嚷著,雙手抱緊了仲燁的腿肚。

仲燁眉頭一擰,想將她揮開,不想,她正好抬起了頭,髒污的臉盈滿了無助,淚眼婆娑的瞅著他。

心胸驀然抽緊,仲燁伸出的手,就這麼突兀地僵在半空中。

一旁,根本摸不著頭緒的眾人早已看傻了眼,四下張望著悄然無一物的刑堂內部,所有人打從心底發起毛來。

「世子爺,您究竟看見了什麼?您別再嚇大夥兒了好不?」安墨腿都軟了,雙手扶著椅腳,整個人已癱坐在地上。

「這裡有不乾淨的東西在胡鬧。」仲燁管不著其餘的人怎麼想,他冷冷抬首,斷了與佟妍糾纏的視線。

那團青焰在仲燁抬眼之際,倏忽又失了蹤影。

他眉心緊蹙,在刑堂內四處梭巡,始終找不著那妖物的影子。

「不、不乾淨的東西?」安墨一張臉都綠了,顫著嗓又問:「要不,小的讓人去請祭司過來?」

「沒有用的,它們什麼都不怕……」佟妍哽咽的低道。

「你怎麼知道?!」仲燁再度垂眸,睞向抱著他腿的她。

「那只妖怪一直跟著我……纏了我好久。」她一時換不過氣,噎了一下,彷彿快斷氣般,抽抽噎噎地說著:「我用了好多法子,那妖怪什麼都不怕。」

「你說,那晚你行刺我,便是被它們附了身?!」仲燁問。

「它,它們?!」安墨嚇得魂飛魄散,「世子爺,那些鬼怪究竟有多少個?」

仲燁眸光一橫,迸出冰冷的無聲警告,安墨一驚,隨即噤聲低頭。

「回世子爺的話,我就是被那個妖怪附了身,才會幹出那樣可怕的事。」

佟妍小臉蒼白,氣息虛弱,彷彿隨時便要暈厥過去。

「近來臨川一帶的命案,也是它們幹的?」

「……是的。」

「你跟它們有什麼淵源?」仲燁仔細端詳她的神情,意欲從那張狼狽的小臉找出謊言的痕跡。

「沒……沒有。」她哭著猛搖首。

「你為什麼看得見它們?」這是他死而復生以來,初次遇見與他有著相同異能的人,他不禁懷疑起她的底細。

這一次,佟妍沒有答覆,她垂下長長的睫毛,兩片羽扇沾滿了淚珠,乾裂的唇瓣緊緊抿起。

「不說嗎?要我對你用刑才肯說?」仲燁不耐的斥道。

「不要……不要用刑。」佟妍畏懼的囁嚅著,淚水又泉湧而出。

「我一直都看得見,從出生開始就能看得見。」

「為什麼你剛才看見那髒東西,要朝我這裡撞過來?」

「因為……那妖怪似乎很忌憚爺兒。」

仲燁見她可憐兮兮的垂下螓首,胸口一動,竟是一時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。

「世子爺,這會兒,案子是審還是不審?」安墨發覺主子瞅著那個賤民的眼神有異,連忙出聲提醒。

仲燁依然灼灼的注視著佟妍,沉聲道:「案子還是得審,但不是在這兒審。」

「嗄?」安墨傻傻的張大了嘴。

佟妍也抬起眼,怔怔的回瞅他。

「將人帶回去。」仲燁面無表情的發了話。

「人?什麼人?」安墨傻得更厲害。

「還有什麼人,就是她。」仲燁說著,站起身的同時,伸出手撥開了直抱在腿上的那雙小手,神情略帶幾分嫌惡。

佟妍懵了。雖然看得出來,仲燁對她也頗感厭惡,但他沒對她用刑,硬要她伏首認罪,她一時感激得說不出話來。

「世子爺,您別開玩笑了!這個賤民是加害於您的刺客,怎能將她帶回去?不如在這裡就地正法--」

「沒我的命令,誰也不能動她。」仲燁驀然止步,側著身斜睨安墨,嗓音不高不低,卻也足以讓在場眾人聽見。

世子爺這是……不僅要將人帶回府上,還要留她一條小命?!

嗅出主子這聲命令裡的用意,安墨比親眼撞鬼來得更要驚駭。

佟妍跪坐在地上,一臉劫後餘生的茫然。

看著那抹矜貴傲然的男子身影,她無端擰緊了心口,似覺那人身上有一股極為熟悉之感。

彷彿,曾在何處見過……是在何處呢?

數日後--

感覺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忽焉閃過,仲燁倏然睜開了雙眼,一瞬,大手敏捷如風,抓住了探向自己臉龐的那隻手。

「燁兒,是母妃。」姬氏的手腕被他捏得死緊,不禁驚嚷起來。

不是那只雙身羅剎。

看清了擋住日光的那張人臉,仲燁銀藍色眸子裡的殺氣才徐徐釋出,緊繃的俊容又恢復了原先的清冷姿態。

這幾日,臨川一帶未再傳出命案,日子著實太過平靜,他心中隱隱覺得躁亂,總想著,那只妖物應當會再來挑釁作亂才是,卻始終不見那妖物鬼影再現身。

仲燁靠坐在花廳裡的一張羅漢床上,背枕著大大小小疊起的繡花軟墊,高壯精實的身軀看上去慵懶散漫,實則滿蓄著力量。

「嚇著母妃了?!」仲燁淡淡地問,俊雅的臉倒也沒有一絲愧疚。

「母妃見你明明是在小睡,可眉頭卻擰了個結,以為你作惡夢了,便想幫你揉揉。」

姬氏一身海棠紅滾粉緞宮裙,發上簪滿了金釵珠翠,身形比起一般漢族女子更要來得修長,別緻的容貌雖然瞧得出年歲,卻不減當年風華,眼波流轉仍是明媚芳菲。

她正是仲燁的生母,湍王府的當家主母,同樣出自西荒的貴族之女姬氏。

仲燁調整了下坐姿,將腿上的藍皮書卷拿開,騰出了個空位讓母妃在他身旁落坐。

母子倆雖坐得這般近,可姬氏卻怎麼也摸不清這個寶貝至極的獨生子。

「母妃找我是為了何事?」仲燁不鹹不淡的揚嗓,日光斜映在那張鑿砌似的俊容上,竟耀眼得教人不敢直視。

饒是自己的兒子,日日見著,姬氏也不免瞅得有些發懵。

自從燁兒經歷過一遭死劫,讓遠自西荒來的大祭司救起後,這個孩子便越發難以親近,性子既冷又淡,遇見礙著他心意的事,卻也不會善罷干休,似冰又似火,真真教人捉摸不定。

「母妃?」見母親光瞅著自己不作聲,仲燁眉心微攏,隱約透出幾分不耐。

「瞧我,真的是老了,竟然看著兒子看得出神,還回想起年輕時的事來。」姬氏抿唇笑笑,輕輕擺動滾金蔥芙蓉紗袖下的一隻手,退到花廳外的一眾僕婦隨即意會過來,一名年歲最長的管事嬤嬤,捧著一疊鑲金皮的玉牒,直捧到仲燁面前來。

仲燁面無表情地垂下眸子,睇著那一疊玉牒。這些玉牒全是新編的,且裡頭編列的,全是西荒族的宗室女子。

「這是你遠在驥水的皇祖母,特意讓人專程送來的。」瞧出兒子眼底的冷意,姬氏連忙解釋道:「你年紀也不小了,你父王在你這麼大時,已經跟我成親多年,妾也不知納了幾個。」

湍王疼妻一事眾所周知,雖然湍王府裡數十年來陸續納了不少美妾歌姬,可湍王始終不納側妃,以示對姬氏的尊敬。

而這麼多年來,那些妾侍也不曾為湍王誕下一子半女,自始至終,湍王只有仲燁這麼個孩子。

知其內幕的人都曉得,這是西荒人的特性,為保皇室血脈純正,絕不容許生下混有漢人之血的雜生子。

「皇祖母的意思,是準備讓我娶妻?」仲燁淡淡一笑,那雙冰霜似的眸子卻不染半絲笑意,反顯得有些不悅。

「娶妻納妾都行,總歸也該替我們仲氏再生個小世子,湍王府就指望你一人,上回你走過那遭死劫,你父王跟我也等同於一起陪著,你可知道那當時,以為你就這麼慘死的我們,心情當有多麼煎熬。」

一提起那場災厄,姬氏心有餘悸,一雙美目泛起冰寒,又道:「旁的不說,你該知道你皇祖母也指望著你。你是西荒族人未來的指望,必得盡早誕下血脈才行。」

西荒族與漢人不同,從來不時興父死子繼那一套,他們深信,能夠稱王者,必得是族裡最得人心、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。

是以,自從西荒人入主中原,當今皇帝不斷納進漢人習俗,更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,種種舉動都令皇帝生母--也就是當今的皇太后心生不滿。

那皇太后戈氏屬意接承帝位的人選,一直以來只有一個……可為了仲燁的安危,瑞王與姬氏只敢私下暗裡說,斷不敢拱上檯面來談。

前些日子那一場死劫,也真嚇壞了他們,生怕湍王血脈就此斷了,也因此由不得他們不急,甚至主動由姬氏當面開這個口。

「難為皇祖母與母妃這番煞費苦心了。」仲燁順手接過一部玉牒,清冷冷的口吻聽來卻有些挖苦。

他對娶妻納妾一事尚不存這份心,當前只在乎那只妖物,以及查明臨川一帶近來頻傳的命案。

姬氏端詳著他漫不經心的神態,眼神忽然閃了閃,道:「莫說是娶妻納妾,就算是找個暖床通房的也行。你可有中意的人選,讓母妃幫著張羅也好,總是這般憋著,遲早身子會出問題。」

聽出母親話裡藏有深意,仲燁目光微頓,口吻卻依然帶著一絲慵懶,「母妃想問什麼,便直接問了吧。」

既然兒子起了頭,生性豪爽的姬氏也不再刻意掩飾。

「前幾日你帶回府裡的那個低賤漢女,你打算怎麼處置?」

這話裡,聽得出濃濃的隱憂。仲燁不禁揚起眸,睞了母親幾眼。

「將刺殺過你的刺客留在身邊,燁兒,我不明白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?」姬氏一方面是擔心兒子的安危再次受脅,一方面卻是憂心他對佟妍起了異樣心思。

關於這些沒說出來的話,仲燁又豈會不懂?

「這案子現在是歸我審,由我來發落,前些日子的案子還未破,真兇還會再犯,我必須將人帶回府裡就近管束。」仲燁避重就輕地道。

那名女子自帶回府後,他便沒再見過,全交給安墨發落,就不知母親何以這般憂心?

思及此,他腦中浮現一張狼狽髒污的小臉,胸口正中央那道傷疤沒由來的微微糾緊,似癢似痛。

姬氏心一急,也不稍加掩飾就道:「你自傷癒之後,便沒再召過任何女子侍寢,莫不是對那個低賤的漢女……」

「安墨。」仲燁忽地喚了一聲,截斷了母親未竟的話。

「世子爺。」候在花廳外的安墨躬著身快步走近。

「那個佟妍如今被安置在何處?」仲燁低斂眸光,翻弄著手裡的玉牒,嘴裡卻問著別的女子。

姬氏心中微地一凜,自然瞧出兒子欲透過此舉傳達的意思。他不要任何人替他作任何安排,哪怕是暖床的妾侍,也不許其他人插上一手。

「回稟世子爺,那個賤民讓小的安置在雪濤苑。」安墨摸不透主子的心意,又不敢厚待那名女刺客,索性便讓她住進了丫發婆子住的地方。

「我讓你看著人,你卻讓她當起湍王府的丫鬟?」仲燁不冷不熱地問。

「安墨不敢,只是那賤民到底還是個囚犯,總不能讓她……」

「備輦。」仲燁將玉牒往一旁的蓮花式圓拱形小几扔去,刷地一聲攏好袖口便站起身。

「世子爺這是?」安墨惶然地覷了覷一旁臉色陡沉的姬氏。

「上雪濤苑。」仲燁向姬氏行了個虛禮,頎碩的身姿傲氣勃發,那禮行來反讓人覺得心生壓迫之感。

見狀,姬氏也微微動了氣,「燁兒,你莫不是真對那個賤民……」

仲燁挑起嘴角,淡淡冷笑。就為了他帶回女刺客,皇祖母與母親便沉不住氣,想幫他挑妻選妾?他們低估了他,也高估了佟妍。

仲燁性子本就極為冷傲,容不得任何人為其擅作主張,哪怕出發本意是為他著想亦然。

他的人、他的事,都由不得任何人過問插手,他絕不容許被人擺佈,哪怕是至親。

「安墨,沒聽見我的話?」仲燁停在雕鳳拱形入口處,微側過身,眸光如箭的睨向呆在原地的安墨。

「小的這就去準備。」安墨忙不迭的退下。

看著兒子高大的身軀乘上了步輦,再望著被冷落在几上的那疊玉牒,姬氏不禁心中微惱。

雖然清楚兒子的性子,可這會兒為了一個低賤的漢女,這般明著與她唱反調還是頭一遭……莫不是真被那個漢女迷了心眼?

湍王府大若一座皇苑行宮,除了主要幾個院落,其餘偏院苑房,全都散落在府邸各處,相隔得較遠的,光靠雙腿來回一趟也要耗掉一兩個時辰。

仲燁乘著步輦,進了地處偏角的雪濤苑。他閉目養神,心思凝定,卻在聽見那一聲聲惶然的低嚷聲時,整斂的心緒隨之飄揚。

「……求求你,別再靠過來……」

心弦一動,仲燁霍地睜開了眼,看見許久沒來纏他的風剎,嬉皮笑臉地繞著佟妍在半空中打轉兒。

我們交個朋友好不?你別這麼怕我。我說了,我雖是煞神,但不會讓你出事的。

佟妍就坐在前院的石雕花椅上,手邊堆著成山的衣裳,手裡執著針線,努力繡補衣上的缺口。

那邊依稀有丫鬟婆子在叫嚷,「那個賤骨頭縫好了沒?那邊還有衣服等著她洗去!」

西荒人多是瞧不起漢人,即便只是湍王府裡的下人,自然也敢對佟妍極盡能事的羞辱凌虐。

佟妍抿著唇,眼中水光粼粼,似垂著淚,卻也不敢吭聲,一方面縮著臉躲開頻頻上前來鬧的風剎,一方面努力縫綴手裡的衣飾。她個頭本就瘦弱嬌小,眼下又畏縮成一團小人球。

「世子爺。」此起彼落的敬喚聲,在仲燁下了步輦之後,如漣漪般散了開來。

佟妍一怔,揚首便看見那裹在黑色豎領窄袖青花緞袍子的高大身軀,帶著幾分疏冷輕傲的朝這方走來。

她目光惶然,對上那雙深邃如碧海的銀藍色眸子,芳心微悸,竟然傻在原位,動也不動地怔怔瞅著。

那人,初見面時,被她刺了一劍。再見面時,他端坐在堂上,俊朗如神人,渾身散發出連妖物都不敢褻釁的氣勢,更讓她躲過了那妖物的糾纏。

而今,三次見面,他高貴凜然,身姿爽颯,一路行來,宛若步步蓮華。

「賤東西!世子爺面前,還敢這般大搖大擺的坐著,你是個什麼東西?!」忽地,一個巴掌掮了過來,佟妍小臉被打偏,整個人自椅上摔了下來,尚未好全的膝蓋又磕疼了,她不敢痛哼,咬了咬唇,有些笨拙地跪伏在地上。

她低垂著凝淚的眼睫,一雙繡著龍鳳戲珠的黑靴落入了她的視線,她當即心一凜,屏著呼息不敢抬首。

「把臉抬起來。」

那跪了滿院子的丫鬟婢子難得一睹世子風采,早已粉腮泛紅、春心暗動,再聽這教人心蕩神馳的朗嗓,不免暗暗忌妒起佟妍。

佟妍怯懦的抬起半邊紅腫的臉蛋,迎上仲燁深銳的視線。

狼狽髒污的模樣不見了,眼前這張臉,膚白雪嫩,五官細緻小巧,是漢族女子特有的秀雅水盈。

沒上粉黛的臉頰顯得太過蒼白,唇瓣沒有一絲血色,端著張粉嫩白皙的臉蛋,襯得那一雙黑瞳更圓更大,宛若淘洗過的黑曜晶石。

「世子爺……」她惴惴的低喚,不明白仲燁究竟帶她回這裡做什麼。

「那妖物沒再來找過你?」他雙手負於腰後,斂眸睥睨著她。

「沒有。」她滿臉惶恐的搖首。

她似乎很怕那些髒物……同樣看得見那些妖鬼,他對那些髒物只感到厭煩與嫌惡,她卻怕得像只受驚的兔兒,總是縮著身抖顏頸的。

看著眼前換上一襲素淡白綾褶裙,外罩表面泛舊的粉色繡紗褙子,個頭單薄嬌小的身子,仲燁心念一動,竟起了個想法。

「站起來。」他淡淡發話。

佟妍茫然的站起身,可膝蓋微微晃著,且疼著,她有些站不穩,眼看才剛直起身,便又要跌坐下去,驀地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。

仲燁扶穩她不盈一握的腰肢,略略施力將她往前一帶,讓她立在自己跟前,一旁偷偷抬眼覷看的婢子全傻了眼。

「世子爺?」從未見過尊貴的世子爺對女子這般,還是身份如此寒微的漢女,安墨驚呆了。

佟妍的腰肢被他大手攏著,她目光發怔,心口抽跳不止,臉頰泛起了薄暈。

「從今天開始,你來我的寢居待著。」仲燁故意用所有人能聽得見的聲量說道。

「爺兒,您這是……這是……」這是準備讓這個刺客侍寢的意思嗎?安墨真要暈了。

佟妍眨了眨眼,迷惘又不解,可仲燁身上有股令她深感心安的氣息,她猜,便是那氣息讓妖物忌憚,以至於不敢隨便近他的身。

如果可以時時待在他的身邊,是否,那些妖鬼便不會再來糾纏她?

「你是樂戶?」仲燁凝著她的雙眸。

「是。」她怯怯的答聲,嗓子有別於先前的乾澀,在養了幾日之後,已恢復原來的嬌嫩清脆。

「甚好,夜裡我不得眠時,你能幫我彈奏一曲,助我入眠。」仲燁笑著,那雙眼卻毫無一絲暖意。

佟妍瞧著,心頭竟有些發顫。他想做什麼?她瞧得出來,他與那些西荒人一樣,對她甚是鄙夷輕賤,他帶她回來,不過是想當引誘妖鬼的餌食,此下又為何要……

「我可以不去嗎?!」一個念頭甫自心中竄出,話就這麼溢出了佟妍的小嘴。

她總覺得仲燁這些舉動是蓄意而為,背後有著別樣居心。她也明白,這麼大一個湍王府,裡頭多少女眷,人心曲曲折折,繞了無數個彎,她一介下囚,如果進了仲燁的寢居,可還有活路?

聞言,安墨抽氣瞪大眼。

仲燁平滑如絲的眉宇浮現一道川痕,似有些不悅。原以為她一副怯懦模樣,只會任人戳圓捏扁,不想,比起那些伺候他的下人,她更有違抗他的膽量。

甚好。看來他選中的這個餌,這個讓其他人斷了想上他榻念頭的幌子,遠比他料想得更有意思。

佟妍不安地瞅見仲燁笑了,那張俊麗如畫的臉龐,一笑傾城,神情傲絕地反問:「你是我審的犯人,是任我發落的漢囚,你說呢?」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30 PM

第三章

眼前所見當真是瓊樓玉宇,佟妍越過了曲曲繞繞的白玉迴廊,進了一扇高門,繞過了數張龍鳳在花間遊戲的玉屏風,頂上是工藝絕倫的雕樑,腳下踩的是刻紋白玉石板。

每隔一小段便有梨花木架子,上頭擺著各形各色的瓷皿,俱是釉質透明似水,胎形質薄的青花瓷,也有繪上花開富貴等圖式的彩釉瓷器,讓室內更添風尚文雅之氣。

佟妍走進了與寢居相隔一道水晶簾子,並且以一架紫檀邊座嵌祥雲龍飛圖寶座屏風隔開的外廳,一幾一物,屋內各式擺設無一不精巧講究。

瞧見窗邊几案上的一盆雪松,姿態蒼勁挺拔,卻也顯得孤高冷傲,恰如這「觀蓮院」的主人一般的性子。

「誰准你進來的?」身後響起一聲嬌喝,佟妍驚詫一下,本想伸出去碰雪松的纖手立即縮了回來。

她轉身一看,兩名身段玲瓏修長,容貌一俏麗一嬌艷的丫鬟,手裡各自捧著一碟子做工精緻的糕點,兩人目光俱是鄙夷輕蔑的瞪著她。

「你不是世子爺帶回來的那個漢囚嗎?這該死的下賤東西!還不立刻滾出去!」

此刻發話的那位嬌艷丫鬟,名喚洛荷,是湍王妃撥到仲燁身邊伺候的一等丫鬟,身上穿戴自然要比尋常的丫鬟好上許多,後腦上挽的也非是一般丫髻,而是稍見變化的花辮繞髻,插著數支質感不俗的珠釵。

佟妍只覺甚是委屈,她也非是自願來這兒。這湍王府上自主子下至奴僕,個個氣焰壓人,加上又多是西荒裔人,全不將她當人看,動輒便瞪眼辱罵。

可到底是她有錯在先--雖然當時是讓那妖魔附了身,才會錯殺仲燁--也莫怪這些人會將她當成窮兇惡極的人犯看待。

「你聾了是不?」另一名穿著粉白綾羅宮裙的俏麗丫鬟,走過來狠狠推了佟妍一把。

佟妍膝蓋仍疼著,經此一推自是站不住,一個趔趄便跌坐在身後的梨花木長榻上。榻上鋪著錦繡軟墊,柔軟又舒適得教她想歎息。

「不要臉的東西!要你滾出去,你倒自己坐下了?」洛荷那張艷麗的面容扭曲了起來,作勢便要,巴掌掮過去。

驀地,一隻大掌摟住了洛荷的手,如千年古琴一般的沉醇嗓音,挾帶著懾人的寒氣響起。

「她是我的囚犯,非是王府的下人。」

一瞧清楚仲燁高大的身影,洛荷與清蘭俱是一駭,立即收斂了性子,齊齊跪身問安。

「世子爺。」

仲燁只冷冷瞟了兩個丫鬟一眼,便又移開,「往後她便在這兒住下。」

這一說,跪在地上的洛荷與清蘭又是一震。

爺兒這是、是打算做什麼?世子爺是何等身份,此女既是漢人,又曾經行刺爺兒,據說前些日子臨川一帶許多命案也是她犯下的,怎能將此人留在身邊!

「敢問爺兒,王妃可知道此事?」畢竟是湍王妃提拔上來的心腹,又是讓湍王妃主動開口撥到仲燁房裡的人,洛荷自認地位不同於其他丫鬟,心下一急便問出口。

仲燁睞向她,嗓音聽似慵懶,卻透著一絲凌厲,「這是我的事,輪不著丫鬟來過問!若不是看在母妃的面上,你以為你還能站在我房裡放肆嗎?」

洛荷一駭,連忙伏地求饒:「世子爺息怒……」

「那還不滾出去!」仲燁別開眼。

不敢再惹怒心思難揣度的主子,兩個貌美丫鬟低著頭,倉皇失色的退了出去。

佟妍惴惴的抬起眼看著仲燁,「我真要住在這兒?」

她大概猜得出他想利用她,卻琢磨不透是為了什麼。

面對這個曾被她錯手殺害的男子,她心中有些畏怯,可他身上那股凜冽肅殺,連妖鬼都忌憚的氣息,卻令自小便能看見陰物的她直想靠近,求得庇護。

那雙緊瞅著他,清澈如鏡似水,點上了青釉般的美目,有些怯懦,卻無一絲懼怕。

仲燁靜靜睞著一會兒,心中的意念微微被翻動。

除了她同樣能看見陰物這事教他感興趣之外,她身上一直有件事也迷惑著他,教他始終懸著一念。

「你怕那些奴僕,也怕那些妖物,就連那個嬉皮笑臉的風煞你也怕。」一身玄黑裝束、貴氣凜然的仲燁走到她面前,雙手負在腰後,堪堪只用那一雙銀藍色的眸子,便將她釘在原處。

佟妍仰著臉,承接他緊迫盯人的眸光,那冰藍色的瞳眸本該是極為駭人的,偏偏嵌在那張俊麗如仙的臉上,反添一股妖魅之美。

「但是,你卻不怕我。」仲燁勾著唇輕語。

所有人對他又敬又怕,即便是那些妄想攀上他床榻的丫鬟,那份戀慕之心仍是摻雜了幾分敬畏。

唯獨眼前這個女子,她性子雖然膽小易驚,總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驚惶神情,可他非常清楚,她並不怕他。

「我應該怕你嗎?」佟妍囁嚅,頓了下,又道:「我是有些怕你的,雖然那晚是妖鬼附了我的身,我才會做出那樣可怕的事,可你到底……是因為我……我心裡很是愧疚。」

仲燁笑著,眼神卻像一把鋒銳的刀柄,似欲將她整個人剖開,細細查看一般,掐住了人心,快教人喘不過氣。

他道:「我說的怕,不是那種做錯事的懼怕,而是你一點也不害怕我這個人。」

「你又不是那些妖魔鬼怪,有什麼好怕的?」美目蒙上一層迷惘。

「我是西荒人,是湍王世子,是負責審判你罪行的主判,一句話便可定你生死,你不怕我?」

「你……想要我死嗎?」問這話時,她眉睫微動,並非出於驚懼,而是真的深感困惑。

「在擒住那個雙身羅剎之前,我不會讓你死。」仲燁給出了承諾。

「我懂了……你是打算用我來當餌食。」她恍然大悟。

「雙身羅剎擺明衝著你來,你可知道是因為何事?」

她輕輕搖首。

「我不曉得,大概是因為我看得見它們,它們便挑中我當替死鬼。」

不對,絕不是這般簡單。不知出於何因,仲燁就是覺得那只妖物會纏住她,似乎也與他有些淵源,否則,當初妖物附了她的身,為何偏偏要冒險闖進戒備森嚴的王府行刺他?

那雙身羅剎又為何非殺他不可?這其中肯定有連帶關係,當前也只能捺著性子,等那妖物自行尋上門,方能解開這道謎。

「既然讓我當餌食,又為何要讓我來這兒?」問起這事,一抹不安之色才在她秀麗的臉上浮現。

為什麼讓她來這兒?自然是為了讓所有人,包含遠在驥水的皇祖母明白,沒有人能左右他,即便是寢房裡微不足道的通房丫鬟,亦是由他自個兒定奪。

心念一轉,仲燁睞向那一臉迷糊的白淨秀顏,見她誰都怕,唯獨不怕他,心底竟無端的有些惱火。

她對誰都不敢吭上一聲,對他,倒是什麼都敢問。要說她膽大,偏偏一見著陰物便瑟瑟發抖;若說膽小,面對他又是截然另種面貌。

他實不願承認,又不得不說,這個同他一樣擁有接觸陰物異能的低賤漢女,迷惑了他的心竅。

仲燁想弄清楚,她究竟是仗恃著什麼,居然不怕他。

又是那種笑!佟妍瞅見仲燁唇上含笑,眼神卻甚是凌厲的算計模樣,不安地絞緊了白玉似的小手。

「在我的寢房裡,除了侍奉我,夜裡侍寢之外,你說,還能有什麼?」仲燁淡淡的笑道。

聞言,佟妍瞪大了美目。

侍、侍寢?!她不就是個引誘妖怪現身的餌食嗎?這還不夠慘嗎?竟然還要她侍這人的寢?

「怎麼,不願意?」仲燁似笑非笑的問。

依她對他的膽大程度,見她小臉驚愕翻白,確實極有可能拒絕。

「我、我怎麼能……」她結結巴巴的,話都說不清了。

「既然你是樂戶,自當最懂得怎麼取悅男子。」仲燁伸出了手,似乎想碰她的臉,姿態有些輕佻,其實不過是想嚇唬她,讓她害怕。

不想,她竟然躲了開來,還抓過他的手,朝那帶著繭的虎口處狠狠咬下去。

那一剎,仲燁忽覺胸中一動,好似被她咬住的並非是手,而是他的心。

自幼待在賣笑賣藝為生的樂戶裡,佟妍早學會如何保護自己,這一抓一咬的,不過是憑藉本能而起,當她回過神,咬在他手上的皓齒急忙鬆開。

「原來你的膽子其實並不小,只是專挑時機用上?」仲燁端詳著被她咬出一排血痕的手,諷刺的笑了笑。

「對不住……」望著那逐漸滲出的血珠,她心口忽地一窒,呼息微喘。

仲燁對那傷口絲毫不以為意,端詳幾眼便放下,倒是對她這個有著利齒的活餌更感興趣。

「安墨。」他淡淡的喊,候在外邊的安墨即刻進到小廳來。

「吩咐下去,日後丫鬟都在外邊,寢居這裡就讓她來。」

「世子爺?」安墨詫然。

「守夜也一樣,只要她一個就好。」

望著仲燁含笑的臉,佟妍卻嗅出一絲報復的意味。

他根本是故意的!這樣做,豈不是讓所有人誤解,他真迷上了她!

入夜之後,觀蓮居外的園子裡花蕊猶吐芬香,屋裡那攏上金線繡蝶燈罩的燭火,為矜貴華美的一室添上暖橘色的光影。

用過晚膳後,仲燁在臨窗的長榻上讀了會兒書,喝了兩口皇親貴戚才喝得起的春霜秋露水茶,便早早準備歇下。

在安墨的安排下,佟妍讓一群丫鬟婆子擺弄了整夜,先是沐浴淨身,雪嫩的身眩給抹上了帶著催情香味的蘭花露,然後讓一襲簇新的杏花白繡紗袍裹住,裡頭只被允許穿上一件繫帶的芙蓉色抹胸,及玫瑰紅褻褲。

一切就緒後她便像個沒生命的物事,讓兩名管事嬤嬤親自送進了仲燁的寢室,徹頭至尾,她連說聲不的權力都沒有。

「世子爺,人送來了。」管事嬤嬤在水晶簾子外,怕擾著了主子,小聲的回報。

「嗯。」仲燁心不在焉的漫應了一聲。

佟妍一顆心已懸在喉嚨口,下意識轉身便想逃,那嬤嬤眼尖,一把掐緊了她纖細的手臂,將她往簾裡推了進去。

腳下一個趔趄,差點便讓佟妍撞上了寢房內,那面擋煞隔間之用的蓮開春荷白玉屏風。

她及時穩住自己,剛站直身子,一抬眸便看見靠坐在朱漆金雕簷拔步床上,僅穿著白色蓮紋中衣與玄黑錦褲的仲燁。

他一頭漆黑的發海沒束,鬆垮垮地垂放在肩膀一側,那雙魅人的異色瞳眸垂下,掩著兩排黑羽扇。

沒攏緊的襟口隱約透出一截蜜色的胸膛,手裡合捧一冊紅皮書。

她微怔,瞅得整顆人發懵。

彷彿有所感,他正好也抬起眼,淡淡地掃向這方。

目光交纏的那一瞬,她的心口顫動一下,微些喘不過氣,迷惑頓生。

那人,像極了俊美的妖物,他可真是活人?

「你打算在那裡站上一整晚?」仲燁的唇邊劃開一抹淡弧,嘲諷意味濃厚。

「如果世子爺允許的話……」見著他漸冽的眸光,她的話聲瞬即壓低,成了糊在嘴裡的喃喃自語,心跳亦在他的注視之下逐漸失了序。

「過來。」仲燁低沉的嗓音,在此下的靜夜中格外惑人。

心臟一陣緊縮,佟妍垂下螓首,極其小心的走近床榻,隔著一步之遙站定在仲燁面前。

他,真要她侍寢嗎?他是身份尊貴的湍王世子,是西荒族裔的皇族,怎可能看上出身寒微的漢族女子?即便是通房丫鬟,她怕也是不夠格。

「她們查過你的身了?」他將她從頭到腳,鉅細靡遺的端詳一遍。

比起妖嬈健美的西荒女子,一身嬌嫩細緻的她,像極了質感溫軟的白玉瓷,只可惜……竟是賣藝為生的樂戶。

「我是乾淨的。」她屏著氣,眼眶有些泛紅,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,是為了確認那些嬤嬤查明她的處子之身。

他瞧不起她,與那些人一樣輕賤她,她自然曉得,可不知為何,當他用似笑非笑的口吻問出時,一股屈辱感忽地狠狠湧了上來。

聽見她聲音裡藏著幾分忿意,他目光略停,看向她的眼,才發現她眼圈微紅,一臉甚覺受辱的委屈神態。

驀地,胸口的傷疤被什麼紮了一下,絲絲縷縷的抽痛起來。

他斂起了笑意,想戲弄她的話這會兒全噎在喉頭,出不來。

從來沒人能讓他將話吞回去,她,是第一個。

合上了手裡的書冊,仲燁順手便從榻的內側取起一床紫紅錦被,扔到她的懷裡,她先是怔了下,連忙伸手抱住。

「這是……」她滿眼茫然。

「往後你就睡那兒。」他瞟了一眼床榻旁那片冰冷的石板地,將書冊放到一旁的梅雕梨木小几上,枕著一隻手臂仰身躺下。

佟妍呆了半晌,方遲鈍的頓悟,原來他根本不是真要她侍寢,他不過是拿她當幌子,作戲給別人看!

可他……為什麼要這樣做?莫非,是想就近拿她誘出妖物?那也沒必要啊!

「還不睡嗎?真想到我榻上侍寢?」仲燁睜開眼,見她還傻愣愣的杵在那兒,口吻清冷冷帶有一絲諷味的問道。

佟妍羞紅了小臉,趕忙將手裡那床被子鋪整好,就這麼和衣躺下,什麼也不敢再多想。

片刻,當那如雷動一般的心跳趨緩,她才怯怯的掀開眸子,覷向榻上合目養眠的俊麗男子。

原來他真沒打算要她……是她多心了。雖然鬆了一口氣,莫名地,心底卻落下了一陣失落感。

無論是餌食,抑或是當成幌子,其實他都不打算碰她。他,也是鄙夷她的吧?

這般想著,心窩陣陣犯起堵來,悶悶的微疼。

她翻了個身,側身而臥,面朝外邊,背對著床榻上的仲燁,忽然有些想哭。

淚水滑過了輕顫的眼角,她悶著聲,不敢哭出來,只是靜靜流著淚,慢慢地,意識墜入了一片黑茫。

又是那個夢。

又好似不是夢,因為她能清楚聞到那陣陣腥臭,是血水混雜著某種異味的刺鼻氣味。

夢裡,她一睜開眼便望著自己的腳下,她站在一片黑色焦土上,焦土之外,被一大片冒著熱氣沸泡的鮮紅血池圈圍。

一陣心慌突湧而上,她轉過身想看清後方的路,驀地,一隻覆蓋著綠色鱗片,前端是四隻利爪,猙獰可怖的巨大手臂攫住了她的腰。

她尚來不及尖叫,嬌小的身子已然被高舉騰空,倉皇間她別過臉,對上了一張極其醜陋,半像人半似異獸的妖怪巨臉。

「放開我!」恐懼溢滿了胸口,她失聲尖叫,豁盡全力想掙脫那只巨掌。

那只不知其名的妖怪,身型足有半座山那樣高壯,當它咧嘴一笑,滿口的尖牙彷彿一座埋在黑洞裡的劍山。

它的笑聲尖銳得穿透了人耳,她雙耳一疼,似乎溢出了鮮血,她顫抖著雙手搗住耳朵,淚水不停湧出眼眶。

誰來救救她……她好怕……真的好怕……她為什麼會在這兒?她做錯了什麼?

「放開她。」驀地,極低極沉的聲音響起,彷彿自遙遠的異古傳來,那人的嗓音足以搣動這片燠熱的荒漠。

她舉目,看見遠方那片一望無際的焦土,有道直挺如立劍的人影,一身鬼魅般的玄黑,手裡持著一把弓形大刀。

那刀形狀甚是古怪,前端如同獸骨一般,通體雪白,上頭倒立著一節節巨刺,巨刺就如一顆顆尖銳的獸牙,末端閃爍著鋒銳的光芒。

「我說,放開她。」

那道黑色身影快若疾風,轉瞬便縱跳飛起,越過了血池,緊扣在手中的那把龍髓骨刀,不過對空狠狠一劈,便削去了妖怪的另一臂。

妖怪朝著血紅色的天際發出巨吼,似是痛極,重心也失了平衡,被掐緊在巨爪裡的她,亦跟著劇烈搖晃起來。

又一陣刀風斜劈而來,砍斷了巨妖的另一隻手臂,她被掐緊在巨爪中,直直往下墜落。

眼見便要摔在底下冒著熱氣的焦土上,她緊閉雙眼,渾身顫抖直打哆嗦,手腳俱已癱軟無力。

倏然一陣凌厲的風聲刮過耳畔,她只覺加諸於身的外力一鬆,猛然睜開眼,對上了一雙如結寒冰的銀藍色眸子,不禁愕愣。

不知名的男子救了她,將她從那妖怪的手裡救出,她心中大喜,破涕揚笑,正想開口道謝時,忽覺腦後有陣陰風竄過。

她看見男子微地瞪大了眸心,她心中一涼,才想撇首望向身後,不知從何冒出的一雙手臂,從後方猛地掐住她的脖子。

「啊……」她幾欲窒息,無法言語,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。

「不過是區區一個修羅鬼將,也想擋我的路?!」她聽見掐住她頸子的妖物發出雌雄莫辨的笑聲。

黑衫男子瞇起了銀藍色眼眸,似被此舉惹怒了。

他豎起了手中那把龍髓骨刀,避開了女孩,朝著變幻莫測的雙身羅剎刺去。

原來方纔那只巨妖便是這雙身羅剎放出來的,目的是為了擾亂他的視聽,分散他的注意力!

只見雙身羅剎笑了笑,掐緊了那無辜的女孩,幻變的形體閃身而過。

黑衫男子一詫,正欲縱身撲去,將女孩救下,怎知那妖物卻忽然襲向他,出自於殺戮的本能,他即刻揮刀去擋。

卻不想,那雙身羅剎竟將掐在手中的女孩推了過來……

取自冥海較龍最堅韌的骨髓部位,經由煉獄冥火燒煉而成的龍髓骨刀,無堅不摧,能夠砍盡世上萬物。

妖鬼魔物只消一刀,從此靈體滅絕,再也不能活。

而一般的魂體只消一刀,便是魂魄俱滅,永世不得超生。

當他的刀刺進了女孩體內,他愣住了,銀藍色眼眸幾乎不敢置信的瞪大。

他失手了。

他錯殺了這個無辜的女孩。

他誤判了情勢,以為雙身羅剎不過是拿她當人質,卻不想,原來竟是有此打算。

女孩亦瞪著眼,沒有焦距的望著他,不出片刻,她呼吸急促的喘起來,然後咳出數口鮮血,柔軟的身子就掛在他手裡的刀上。

鮮紅的血,滿滿地漫了出來。

那痛,在魂魄俱滅之前,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,痛得她想哭,想叫,想掙扎,想求饒,可這些渴求到頭來不過是空想……

佟研被一陣搖晃震得驚醒,赫然看見那一雙銀藍色眸子,那夢境裡的恐懼也一併被勾起。

「不要殺我!」她猛然撐起身子,直直往後退,卻硬生生撞上了繪著蓮花盛開的靠背。

仲燁側坐在床榻邊,面色陰沉的看著她。

「殺你?我為什麼要殺你?」

聽見那不同於夢境中的溫醇嗓音,緲緲惶然的一顆心才沉定下來。她眨眨眼,像是大夢初醒,此時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。

「我……我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她看著地上那團凌亂的錦褥,又瞅著坐在榻上的自己,發了一身冷汗的小臉盈滿了茫然。

「大半夜你又叫又鬧的,偏又搖不醒,看你一直說疼,我便抱你上床榻歇著。」說著,仲燁垂下眸,目光落在她曲起的膝蓋。

那上好的杏花白絲綢布料,逐漸透出一股紅褐色澤,他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揭她裙擺。

她心口一緊,又急又羞的低斥,「你想做什麼?!」

他置若罔聞,拉直了她那條腿,掀開了裙擺,一截水嫩細白的玉腿便在他眼下,毫無遮掩的展露出來。

心魂甫定,這會兒又讓他這般調戲輕薄,佟妍急得眸內聚潮,兩手又拍又打的推拒著他。

是錯看他了?他也與那些心思淫邪的男子同個樣,明明打從心底瞧不起她,卻又想凌辱她、在她身上逞歡……

「這傷是哪兒來的?」仲燁看著她紫青發腫的那只膝蓋,俊雅的劍眉皺起。

她訝然的睜開眼,幾顆淚珠紛紛滾落,才發覺原來他掀開她衣裙,為的是探看她的膝傷。

久不見她開口,他不悅地揚眸,微瞪著她。

「沒聽見我在問話嗎?」

雖然遭遇過一場死劫,過去許多事已記不得,可他很清楚自己是頗諳醫理的。

她的膝傷看似只有皮肉外傷,實則已經傷及筋骨,怕是已經過了診治的時機,再放任下去,後果不堪設想。

他這是……在關心她嗎?一陣暖意於心胸處漫開,佟妍有些怔怔地回瞅著他,好半晌才小小聲的道:「那些日子被附身,我整個人恍恍惚惚的,也不曉得被那個妖怪帶到哪兒去,身上撞得全是傷……後來被衙府的人抓起後,我堅決不認罪,那些人便將我打了一頓……後來你帶我回王府,有些皮肉傷養了幾天便沒那麼重,膝蓋卻……」

她越扯越遠了,怎麼聽都像是在向他訴苦呀。他肯定覺得她很可笑,他也沒問這麼多,她何必一張嘴便說個沒停?

再怎麼苦,不也是一個人這樣死忍著,終究撐過來了?為何碰上仲燁,她竟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,一心直想對自己親近的人傾訴。

思及此,佟妍垂下眸,軟糯的嗓音喃著喃著,最終全糊進唇齒裡,聽不真切了。

「膝蓋怎麼樣了?」

她微詫,抬眸看見仲燁目光灼灼,那一臉凝神細聽著的神態,觸動了脆弱的心弦。

「膝蓋先前就有傷,後來又連著磕了好多回,那傷便越發壞了,我手邊又沒藥,身上也沒銀兩……」

「方纔那些人幫你淨身時,沒瞧見這傷嗎?」

見那雙美目蓄滿了淚水,又死死忍著不敢掉,那種故作平靜的堅強,反更教人心疼,仲燁微瞇起眼,胸口似被掐緊了一下。

佟妍低下頭,沉默不語。

那些管事嬤嬤自然是見著了,見著了又如何?在那些人眼裡,她不過是一個任人搓圓捏扁的東西,只管她身上乾淨不乾淨,別讓主子染上不好的病,供其褻玩罷了。

仲燁自然也曉得這道理,便也沒再往下問。他起身離了床,從紫檀木花櫥裡取來了一個厚實的烏木醫藥匣子,裡頭整齊擺著無數個青花瓷藥瓶。

他取出其中一個,拉開紅塞子,藥香滿溢而出,他親自替她抹上了質地清透的膏狀敷藥。

瞧著這一幕,她怔怔的發懵。

「這藥只能暫緩傷勢,以及止腫,你這傷已經傷及筋骨,明早我會讓安墨找醫官過來。」

他的手勁溫柔而仔細,後又取來了一條邊角繡著兩朵粉蓮的綢布,將膝蓋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,再將掀起的衣裙掩下來。

不知名的膏藥滲進了絲絲清涼,教那紅腫的疼痛消除了些。她垂著眼,想道謝的話噎在喉頭,摻雜著哽咽,竟吐不出來。

仲燁似也沒奢望她感激什麼的,神情淡淡的收起匣子,床榻一淨空,她才想起自己佔了人家的位兒,急著欲起。

「躺下。」仲燁壓下她的肩,透過那薄軟的布料,能清楚感受到那身子有多麼單薄嬌弱。

向來寡情矜傲的他,心微微一動,已無法再將她趕到那冰冷的地上。

佟妍愣了一下,然後才有些羞慚,又不知所措的挪動身子,躺進床的內側。

這紫檀木精雕細琢而成的拔步床甚是寬敞,躺下三人也綽綽有餘,她剛揣著一顆心躺下,仲燁也在外側躺了下來。

「我……」覷著他英挺的側臉輪廓,她想道謝卻又不知從何開口。

「等會兒你若是再像方纔那樣,又叫又鬧的,便回地上去睡。」他合著眸,嗓子清冷冷的慵懶說道。

聞言,她立刻噤了聲,連呼息也稍稍憋著,片刻之後才敢吐出那口氣。

美眸幽幽的溜向那具挺拔頎長的身軀,也幸好他閉著眼,吐納規律,似已入睡,她才敢這般毫無遮掩的深瞅著。

那眉,那眼,那臉龐,概與夢境中的黑衫男子不同,可偏偏,那雙銀藍色眸子卻是如出一轍……

那些夢,可真是夢?

瞅著仲燁俊麗如畫的側顏,她眼中浮現一絲惘然,就這麼瞅到神疲眼倦,不知過了多久才睡去。

只是這一回,那自她懂事以來便夜夜糾纏的噩夢,似乎被什麼壓制住了,竟沒再來侵犯。

而她的胸口,一整夜是暖的,從前獨自一人睡下時的驚惶恐懼似也淡了。

模糊間,總覺有一雙眼,如同黑夜裡艷熾的燈火,徹夜照看著她,讓她無比心安……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31 PM

第四章

是血的氣味!

那妖物來了!它們又想附她的身幹那些可怕的事?

思緒一起,佟妍心下一駭,容易遭受驚嚇的身子立刻彈起。

她怔忡著,看見仲燁站在床外,拿起一把鑲了瑪瑙珠玉的匕首,在指尖劃下一道口子,然後將鮮血滴在被褥上。

她愣了許久才意會過來,小臉立時窘紅。

「你、你為什麼要這樣做?你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真的侍寢,不是嗎?」提起這件事,再回想起昨夜早先的忐忑羞窘,口吻不禁添了絲惱意。

仲燁淡睞她一眼,似莞爾又似嘲諷的道:「你倒是真的什麼都怕,獨獨一點也不怕我。」

明白他是拐著彎提醒她莫忘自己的身份,佟妍自知理虧,抿緊了唇瓣,索性悶聲不吭了。

一會兒,當她七手八腳的下了床,雙手緊攏著襟口,幾個丫鬟已將盛了清水的雕花金盆子以及乾淨的錦綢送進寢房。

又一會兒,一名目光凌厲有神的嬤嬤領著兩個丫鬟進了房,先向仲燁行過禮,隨後那丫鬟便著手拾掇起床榻,自然沒放過那沾了血的被褥,片刻過後便全都換上簇新的成套床褥錦被。

「還杵在那兒做什麼?還不快伺候世子爺洗漱。」嬤嬤惡狠狠瞪了佟妍一眼,順手便將沾濕的白綾綢布塞過去。

佟妍有些傻呼呼的,一時會意不過來,轉過身卻看見仲燁脫去了中衣,露出了一大片精壯結實的蜜色胸膛。

眼下是盛夏時節,夜裡入睡免不了會出一身薄汗,仲燁不喜那份黏膩,晨起時習慣要擦身,這事向來是洛荷的活兒,如今洛荷已不在這房裡伺候,自然落在侍寢的佟妍身上。

她拿起擰濕的軟布,嬌顏似抹上了胭脂那般嫣紅,低著頭走到仲燁身前,遲疑了良久才舉起手,拭上那雄壯的胸膛。

仲燁若無其事的任由她摸索著,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擦慢拭,彷彿也不怎麼將面前的人兒放在眼底。

等到管事嬤嬤領著丫鬟退下,他才轉眸望向堪堪矮了自己一顆頭的佟妍,她小臉嬌赧羞紅,眸光閃爍迴避,分明看不清自己在擦些什麼。

那慌亂無措的模樣,勾起了他的笑意,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地上揚。

他琢磨不定自己對她究竟是什麼心思,既是為誘妖的餌,又是為警告母妃休要干涉他決定的幌子,他不該對她放太多心思。

可昨夜,當他看見她在睡夢中驚惶哭泣,他竟然徹夜難眠,心生煩亂。

當她躺在他身旁,他看著她,恍惚間竟有一股熟悉感,胸口的傷疤又泛起奇異的癢痛。

「你從小便能看見那些東西?」仲燁忽地問道。

佟妍怔了下,不敢抬頭,邊擦著他光滑而強壯的背肌,邊小聲回道:「從我生出來就看得見。從小,我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,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,可是沒人相信我……你是第一個。」

自幼心智未長前,她便曉得自己與其他人不同,及長之後,她才明白能看見那些妖魔鬼怪的自己,便是眾人所說的不祥之人,唯有不祥之人,方會被那些髒東西纏上。

極諷刺的是,他也同樣看得見,然而因為他的身份之尊貴,他死過一遭又得復生的傳說令人驚畏,眾人反將他看作能與鬼神相通的一種神跡。

「那是因為我也看得見那些陰穢之物。」言下之意是他並非出於相信她,

而是因為親眼目睹。

「我明白……」她軟嫩的嗓子低了下去:「我三歲那年便被我娘扔下了,是奶娘不嫌棄我,將我扶養長大。奶娘是樂戶出身,我自然也跟著一起進了樂戶……原本倒還好,那些鬼怪不會這般猖獗,我沒被附過身,可這一回,那個妖物卻一直纏著我不放……」

那妖物是衝著她來。仲燁掩眸,心下瞭然。

「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,為何那妖物要特地附我的身去……去……」

「你想問,為何那妖物要附你身來殺我?又接連殺害那些無辜的子民?」他忽而轉過身,與她正面相對。

她驀然一呆,毫無預警的對上那片光裸的胸膛,正要別開臉,不料卻看見那曾被她用匕首劃開、血淋淋的傷口,留下了一道暗紅色的疤。

她瞅著那疤,腦袋忽然一空,忍不住伸手去碰。

纖指碰著那傷疤的剎那,仲燁渾身一僵,眼前似有萬道黑影竄過,耳邊似有人在呼嘯或吟唱些什麼,那交錯混亂的聲響,幾欲貫穿他的耳。

「我錯手殺了她,她不該受這一劫,求你救她。」男子的嗓音低沉亦冷酷,彷彿來自互古之前。

「她魂魄俱滅,已然不存在於這天地之間,我雖是庇佑冥界的地藏菩薩,卻無這樣的神權,若要救她,唯有求佛祖開慈悲之心,為她養魂。」

仲燁猛地攫住了那隻小手,用力之緊,幾乎要擰碎了她,佟妍不禁痛喊出聲。

「好疼!」

這一聲痛呼嬌嬌嫩嫩,卻宛若石破天驚,震醒了仲燁,他瞇著眼回過神,方纔那兩人的交談聲,依稀猶在耳畔迴繞。

瞥見她痛得一雙秀眉蹙緊,他才鬆開了手,陰著張俊顏冷斥:「誰准你碰我的疤!」

「對不住……」她吶吶的垂首歉語,目光卻忍不住覷向他心口處的那道疤。

她當即微詫,方纔那疤有這麼大嗎?總覺得那疤……似乎擴散開來,這有可能嗎?

仲燁知道她還瞧著自己的疤,胸口莫名的發悶發燙,他微地發惱的轉過身,兀自扯下披在玉屏風上的衣物,不必他人伺候便自個兒穿戴好。

他的動作俐落有力,毫不拖沓滯礙,繫上纏玉腰帶時,俊雅的眉眼低垂,當窗外的光線照射在那張刀鑿斧砌般的容貌上,只有絕美二字當可形容。

佟妍呆杵在那兒,怔怔看著,直到仲燁眸光冷冷的掃來,卻不是望向她發懵的小臉,而是她微微往前屈起的左膝。

「安墨。」仲燁忽而揚嗓。

「世子爺有何吩咐?!」守在外面內廳的安墨即刻回聲。

「去請醫官過來。」

安墨大驚,「世子爺受傷了?」莫不是昨夜被那個低賤的丫頭……

「不是我。總之,請醫官過來就是了。」仲燁淡淡的說。

「小的這就去辦。」安墨鬆了口氣,退出寢居之際,一張臉忽然微地泛紅。莫不是昨夜世子爺對那低賤的丫頭太過……將她弄傷了?

這個低賤的漢女,確實有幾分姿色,可應當沒這麼大的本事,將見過無數嬌艷絕色的世子爺迷成這般,莫非……那女子會妖術?

思及此,安墨抖了抖,想起佟妍與主子一樣皆能看見陰間之物,心下多了幾分忌憚,腳下飛快的退了出去。

「謝謝你……」佟妍自個兒也忘了這事,沒料到仲燁居然還惦記於心,她低著眉眼,略顯侷促的道著謝。

仲燁瞧著浮現在她兩頰的玫紅,胸口無端又是一陣悶疼。他只手輕按於胸,淡淡的嗯了一聲便邁開步伐走出去。

佟妍望著那道挺拔爽颯的身影,只覺心中有些什麼似也一同被他帶走,胸口燙著,震晃著,微微痛著。

她出身寒微低賤,從未有人心疼過她什麼,更別說這般對她好……即便他是別有目的,即便他心裡仍是瞧低她,可昨夜他為她上藥的那份仔細與溫柔,卻已深烙於她心底。

美目微微起霧,然後很快又沉黯下來。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,仲燁絕不可能喜歡上她。

而他,也非是她能奢求貪戀的……

接下來的日子,佟妍就這麼被當成餌食、幌子,好生的養在仲燁的觀蓮居,原先對她甚是惡劣娼狂的奴僕下人,雖然仍是一派鄙夷輕賤,到底也不敢做得太過分。

仲燁雖未明著將她收房,可經由那些丫鬟婆子之口,王府裡上下眾人心知肚明,佟妍夜夜與仲燁同床共枕,還是那唯一上過世子爺床榻的女子,就連那先前被撥到世子爺房裡的洛荷,世子爺也從未碰過半次,可見此女在世子爺心中自有一番份量,眾人自然多了幾分顧忌。

那湍王妃心中雖是甚惱,卻怕又惹得兒子不快,便也憋著不敢發難,只暗中發話下去,讓那些嬤嬤每日親自盯著佟妍喝下避孕湯藥,以杜絕湍王府裡出了雜生子的醜事。

紛擾表面上看似沉靜了下去,日子也著實過得安逸太平,仲燁極有耐性的等著那妖物現身,一邊分神處理著近日來發生於臨川新城裡的樁樁命案。

眼下已來到漢人所謂的鬼門關,晨起醒來,仲燁便聞見了燒紙錢的氣味兒,他皺起了眉,心中頓生煩躁。「這個疤……是不是又變大了?」

從羞窘到侷促忐忑,夜夜與仲燁同榻而眠,日日幫他擦身,佟妍多少已習慣了他光裸著上身的模樣,膽量也越發養得大了,也敢直視他的胸膛。

仲燁本是皺眉斂眸,欲壓下心底那份不明的煩亂,聽見那軟糯的甜嗓,眉間的褶痕微淡,睜開眼順著她憂心注視的那方睞去。

心窩處的傷疤,本是猙獰的淡紫,近日來卻逐漸起了變化,色澤漸漸褪去,轉為淡粉,那新生的突起肉疤,似也逐漸擴散開來,成了足有半個巴掌大的半圓形。

「要找醫官過來瞅瞅嗎?」佟妍不安的直盯著那疤,擰著綢布的纖手卻不敢擅自去碰。

他似乎很不喜有人碰著那道疤,先前幾回她一不留神,在擦拭中輕輕碰著了,他臉色倏然一變,眸色銳利如劍,甚是粗暴的將她推了開去。

殷監在前,即便憂心那疤有些異狀,她也斷不敢妄自探手碰觸。

「不必,這疤無礙。」仲燁扯下慣穿的豎領滾金線繡蓮的黑衫,俐落地穿戴好,將她晾在一旁便離開寢房。

每當他欲離開寢房之前,胸口總會有絲鈍痛,致使他下意識緩住步履,擰起一雙飛揚的墨眉,轉身望向身後的人兒。

佟妍正在收拾,察覺那道灼熱的視線,不解地揚眸回瞅。

「怎麼了?」

仲燁一張俊顏面無表情,那雙宛若千年冰雪的銀藍色眸子卻微微瞇起,似乎透過她的臉,看見了某種異象。

燁……燁!開在火裡的蓮華……太好了,往後我便喊你燁呵!你有名字了,你不再是沒名字的修羅鬼將了!

胸口忽地一陣椎心的刺痛,仲燁眼前一黑,灰紅色的異象緩緩浮現。

在那終年冒著沸泡的一片血池間,以龍髓與龍骨燒製而成的巨大石柱上,四周是黑灰色的煉獄之景,那女孩一身純淨白色衣裙,笑得眉睫彎彎,手中捏著一朵白色蓮花,與她腳下所處的醜惡景物,頓成,大反襯。

佛袓教我唸經,教我怎麼看待那些因果,教我慈悲,教我憐憫……每當我學著這些,我便想起你。

燁,沒有你便沒有我,於我而言,你便是佛祖所說的渡世蓮華,是開在冥界獄火中的那朵蓮華。

「仲燁……你還好嗎?」

那純淨細柔的聲嗓,忽與異象中的女孩相重疊,仲燁身心俱是一震,冷汗涔涔的醒過神,方看清了伸手輕搭在他手臂上的佟妍。

如被烈焰灼傷一般,他猛地甩開了她的手,那力道大得使她往後退了數步,小臉既是詫異,又頗覺難堪。

他這舉動是厭惡她嗎?倘若是,那又為何願意夜夜與她共寢?

「你喊我什麼?」她還未定下神,便聽見仲燁冷著嗓音質問。

她怔了怔,囁嚅著:「我……我沒喊什麼。」

方纔一時焦急,她便喊了他名字,依她此前的身份來看,是大不敬的。可不知為何,在那當下,她不由自主便脫口而出。

「你喊了我的名字。」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腕,逼她不得不抬起低垂的臉。

「有、有嗎?肯定是你聽錯了。」她心虛的乾笑兩聲。

「再喊一次。」他瞇起冷色的雙眸,沉下嗓音命令。

「啊?」她一臉茫然。

「喊我的名字。」他的口吻已顯不耐,神情亦有些暴躁。

她被他吼得心下發慌,支支吾吾的低喃出聲:「仲、仲燁……」

「只要名字就好。」他又冷冷的回駁一聲。

「……燁?」

燁!異象中的那女孩純潔若白蓮,笑靨芳美,喊著他名字的嗓子是那般天真歡愉。

她,是誰?何以一再浮現在他的異象裡?她口中喊的「燁」,那個與他同名的男子又是誰?這些人又與佟妍有什麼關聯?

一個個的謎團在眼前,偏又無法能解,仲燁只覺心煩意亂,身上心底,乃至於腦海之中,俱被纏上了無數的鎖。

「燁?」見他一臉迷惑的閉起雙目,佟妍怯怯的又喊了一聲。

他猛然睜開了眼,眼中全是掙扎與迷惘,驟然鬆開了她的手,不知在生誰的氣似地,轉身便兀自離去。

「世子爺,不會錯的,暑氣……肯定是暑氣。」用過午膳後,書房裡,安墨讓幾個嬌靨貌美的丫鬟手持金絲雲雀毛編織而成的大羽扇,分站四個角落,朝端坐在紫檀木雲龍雕座長桌後的仲燁掮著涼風。

桌案上,一碗已經放涼的春露冬霜茶冉冉飄香,窗邊梅花小几上的鎏金獸爐亦點上了教人舒心放鬆的薰香,可仲燁依然感到無比煩躁。

「那氣味仍在,一點也沒散。」仲燁只手捧著陣陣抽痛的前額,始終無法靜下心來。

「世子爺,那是不可能的。」安墨驚惶的低嚷,一邊用著他的狗鼻子使勁地猛嗅。

適逢鬼門關,臨川城裡的漢人們,一早家家戶戶便將備好的牲禮素果,連同一疊疊捆好的紙錢一起供上桌,祭拜那些他們根本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孤魂野鬼,好讓它們早些上路,莫要逗留人間。

那焚燒紙錢的氣味甚是熏鼻,加上又逢盛暑天熱,熱風一刮,便將那氣味一同捲進了王府。

「木蜜香已經點上了,那香氣可驅散各種惡臭,絕不可能還聞得見燒紙錢的氣味兒。」安墨特意走近鎏金獸爐,親自確認裡頭的香料是燃著的。

「鬼門關……」仲燁低眉斂眸,一臉尋思之態,微攢起的大手揉著異常沉鬱的胸口。

他一向貪靜,心性亦屬冷沉,從不躁進亂了調,可今日,他總覺得體內有股狂亂之氣在衝撞。

他隱約能察覺到,有一種屬於殺戮的血腥之氣,混在那些焚燒冥紙的氣味中,有某些「東西」正伏在暗處,隨時伺機而動。

不要碰我!

驀地,一聲熟悉的嬌嚷穿風而來,仲燁一僵,刷地一聲,倏然從位子上站直了高大的身軀。

「世子爺,您怎麼了?」安墨見主子面色陰沉,又驚又怕的上前問道。

「她在哪裡?」仲燁眸冷如劍,甚是懾人。

被那雙冰霜似的眸子瞪著,安墨開始發起抖來,「世、世子爺您說的是誰?」

仲燁發惱,推開安墨便奔出了書房。他明明聽見了,而且聽得異常清楚,就彷彿佟研是在他耳旁嚷叫。

莫非是那雙身羅剎--胸口驀然一記縮痛,仲燁面色益發冷沉,金線織繡的黑衫隨著他輕快而俐落的步伐,掠過了一道道金漆曲廊,如一抹鬼魅的黑影,更似一卷凌厲寒人的黑煙。

「求求你……我真的很怕你,請你別再靠過來!」

仲燁奔進了觀蓮居後方的那一片園子,一路奔來不知繞過了多少曲廊石雕鏤門,他滿眼焦灼,緊繃的身軀已是汗水淋漓。

種滿了各色芙蓉薔薇的園子裡,只見佟妍蹲在地上,手裡攢著一疊紙錢,跟前有一小盆子,裡頭的冥錢正被火舌吞噬,一卷一卷彷彿火裡盛開的紙花。這本就是漢人的習俗,她自幼能見陰物,對於鬼神之事自然更要忌上三分。

偏偏仲燁不喜焚燒紙錢的氣味,她只好帶著私下托同為漢裔人氏的廚娘買來的冥錢與素果,偷偷躲到這兒來祭拜。

那多日不見的風煞,不知又從哪裡冒出來,在佟妍身旁飛呀繞的,笑嘻嘻的鬧她,見她既驚惶又羞惱,非但沒個消停,還變本加厲的伸手去碰她拍她。仲燁僵在那兒,扶在月洞門上的大手微地一緊。

她沒事,還好端端的,為何他會如此急躁不安?於他而言,她不過是一個餌罷了!

可方纔那份幾欲瘋狂的焦灼,如同烈焰焚身般的恐懼,彷彿早已深根於腦海,鑿烙於靈魂,連他自己都無法壓制下來,只能被牽制著走,思緒與種種舉動全然由不得自己。

而那種種情緒,全來自於一個原因,一個連他自己都驚駭迷惑的原因--害怕失去她。

仲燁目光一凜,渾身僵硬的望著佟妍,心底好似弄翻了什麼,各種情緒散落一地,困惑的,惱怒的,急躁的,焦慮的,全然充塞於胸口。

莫怕,莫怕,我跟那些妖魔鬼怪可不同,好歹我也是一個小小小小的神,我們就交個朋友吧?

風煞似乎甚是喜歡纏著佟妍,笑嘻嘻地蹲在她身旁,一手還搭著她單薄的肩,像個調戲良家婦女的地痞閒漢。

仲燁冷嗤了一聲,正欲轉身離去,半側的餘光卻瞄見風煞往前一湊,那張令人厭煩,總是嘰咕個沒完的嘴,就這麼印上佟妍的粉頰。

風煞到底不是凡人肉身,陰陽相隔,自然不是真吻著了,只不過是如浮影一般擦過。

可這一幕看在他的眼底,一剎,怒火延燒了整個胸口。

仲燁一雙冷眸微瞪,只覺渾身血液霎時被抽乾似的,有道尖銳的聲音在耳邊狂囂、怒吼。

一晃眼,仲燁已奔向風煞,將他從地上扯起,那鐵石般的硬拳,便往那張笑嘻嘻的臉龐落下。

風煞畢竟非是凡人,頭顱往旁一斜便輕易躲過,他猶然笑咪咪的,不過似有些詫異。

你幾時能碰著我的身了?是因為被惹怒了?哈哈哈……我懂了,你會這樣,全是為了那個小姑娘吧?

仲燁兩眼已怒得赤紅,又勾起一拳朝風煞的胸口打去,風煞一驚,差點躲避不及給打中,連忙掙脫了仲燁的桎梏,往後閃身躲開。

呼,好險。風煞盤起雙腿,漂浮在半空中,不讓仲燁再有機會抓住他。

那一拳可不是開玩笑的,肯定是仲燁魂體余留的靈力一時被喚起,若是挨了那一記修羅拳,他肯定沒死也半傷。

哎,有人發火了,沒戲唱了。小姑娘,我下回再來找你玩兒。

佟妍受著了驚嚇,撫著好似真被偷親了一口的頰,美眸水光盈盈,似羞惱,似懼怕,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風煞笑嘻嘻的隱了身,消匿無蹤。

「為什麼不推開他!」

她眨眨眼睫,一轉身便對上仲燁憤惱的俊臉,他拽住她攢著紙錢的那一手,白色的冥紙散落了一地,她怔住,嬌軟的身子被迫往前緊靠著他。

「什、什麼?」她先是被風煞的輕薄嚇傻了,眼下又被仲燁這般怒聲質問,整個人都懵了。

「你沒法推開他,但是可以躲開、閃開,為什麼偏偏要讓他碰你!」

雖知風煞並無實體,她碰觸不著,可怒氣正盛,他已氣得失了理智,口不擇言。

他說不清那是怎生的感受,只覺得整個胸口似被什麼刺穿了,無數的火舌竄出,那是憤怒,是忌妒,是全然超脫他能夠掌控的一種巨大情緒。

「我沒有……他沒真的碰著我。」佟妍被駭住了,怔怔的,美眸尚噙著一層薄淚,心中甚感委屈。

仲燁氣恨地凝瞪著她,目光灼灼的燎燒過那似被風煞吻了一口的粉頰,然後是那張囁嚅微動的唇瓣。

那唇,小巧粉嫩,誘人著魔,幾欲瘋狂……

仲燁俯下俊顏,攫住了那紅菱似的小嘴。

她堪堪只低呼了一聲,他滾燙的舌順勢餵入,以著狂風驟雨之勢,恣意勾吮舔卷,含住那一口甜美的軟膩,攪著她的舌,搗著她的心魂。

喉頭抑下一聲濃重的喘息,舌尖細細描繪過她的唇線,如蛇一般的靈巧,似火一般的灼燙,侵進儲釀著一方蜜津的芳腔。

她怔著,呆著,雙手讓他給壓在前胸,嬌軟的身子只能緊緊貼著他,一張嘴被男人強悍的唇舌煨得又熱又燙。

撒落在腳邊的冥錢忽被一陣風吹起,散了滿天,銅盆裡的火亦燒得熾旺。

那難聞的氣味,明明近在身旁,濃得驅散不開,仲燁卻已聞不見。

他只聞見她的香,她的甜,如蜜似糖。他能感覺到體內似有什麼被喚醒,那是一股強大的渴望,是一種近乎毀滅所有,也在所不惜的想望。

他半掩下眸,眸光融進了她的眼,她眸光如糖絲,絲絲縷縷,將他纏繞,縛綁了他的心。

他的思緒亦如那團火,只剩下掠奪與侵吞,唇舌一如那火舌,暖著她,蔬著她,將那兩片柔軟的唇瓣沒入嘴裡,先是細細品嚐,後是孟浪狂吮。

仲燁不明白,那熾烈得連他都深感驚駭的感情究竟從何而來,因何而生,就彷彿亙古之前早有糾葛,而他壓抑著,守望著,只盼這一刻的到來……

「世子爺--」乍起的驚嚷聲如刀劍劃過,刺穿了眼下的旖旎氛圍。

仲燁一僵,猝地回過神,銀藍色的雙眸似有什麼被壓了下去,他忽覺腦門一陣刺痛,便將佟妍狠狠推了開來。

可下一瞬,他似又想起了什麼,猝快伸出手臂挽住了她軟綿綿的腰身,直到她恍惚定下神,站穩了步履才撒手。

她左膝頭的傷,雖然經過醫官悉心照料,到底仍是傷及了筋骨,亦成了一個無法完全治癒的舊疾,以致於日後行走會有些滯礙。

佟妍彷彿是從一個遙遠的夢裡醒來,一雙濕潤的美目呆睜著,雙唇如被火舌舔過,是滾燙的,舌尖上俱是他濃烈的氣息,方才緊貼著他的身子亦是灼燙的,可一顆惶惶然的心卻有些冰冷。

他為何要吻她?既然吻了她,又為何要那般冷絕的推開她?

仲燁的目光如那迷煙,陰沉沉的,撲朔迷離。她眉睫盈淚,似惱似怨的瞅著他。

看著他們無聲對峙著,方才撞破這方親密的安墨只得暗暗叫苦,抖著嗓子躬身道:「世子爺,對不住,小的不知道您在這兒……」

「究竟是何事?」這聲質問低沉帶怒,如那震撼人心的悶雷,教人不禁打了個激靈。

「世子爺,是……那個柳知州,忽然帶了一票衙役,鬧哄哄的吵著要見您。」安墨一邊稟報,一邊在心裡將柳知州臭罵千遍,咒他夜裡被鬼纏身。

「他為什麼要見我?」仲燁瞇起眼,凜肅的神情藏著怒氣。

安墨黑壓壓的頭顱越發低了下去,支吾其詞的道:「那柳知州說……說近來臨川又出了數條人命,民心憤憤不平,先前衙府又已經放話出去,說是逮著了真兇,如今又鬧了人命,做為知州不好向百姓交代……」

「所以,他便帶著人上湍王府鬧,想讓我給個交代?」仲燁悠悠淡淡的輕笑一聲,不染笑意的眸可見嘲諷。

知主子者莫若安墨,自然嗅出仲燁笑裡的怒意,他抖了一抖,急道:「世子爺,要不小的這就去將柳知州打發了……」

「不必。」帶著幾分冷怒的話方落,仲燁已經邁開步子往月洞門走去。

「呿,你還杵在那兒做什麼?」待到仲燁離開過後一會兒,安墨壓著嗓子噓了呆怔的佟研兩聲。

佟妍回以一抹茫然的目光,不明白安墨是何用意。

此女莫不是被世子爺慣壞了?怎會這麼不懂看人眼色!安墨惱極,又不敢明目張膽的斥責,怎麼說她也是爺兒此下跟前的紅人,尚得罪不得。

「那柳知州是為了爺兒饒你一命,又將你從牢裡放出來一事,才會大陣仗的帶人上王府鬧騰,你不會是想躲在這兒,裝沒你的事吧?」

佟研恍若夢醒,這才從方纔那場甜澀的謎夢中回過神。

那些人命雖是她在被妖物附了身、意識不清之下所殺害,可在看不見鬼神的凡人看來,仍是她所為,莫怪那些人會上王府鬧……究竟,仲燁會怎麼做?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33 PM

第五章

仲燁一下步輦便走入專辟來接客的賢禮院正廳裡,只見他面色清冷,一襲窄身的黑色長衫襯出那身軀的精實高大,俊麗細琢的五官在斜陽中更添幾許迷魅,一路走來當仲燁若神人,教人不敢放肆直視。

柳知州坐在座裡,端起上好的青花瓷茶盞,才剛低頭抿了一口,餘光一見仲燁步進廳內,即刻往小几一擱,涎著笑臉,起身抱拳相迎。

「世子爺。」

仲燁只淡瞟他一眼,便在主位落了坐,漫不經心的同他打起官腔,「不必拘禮,請坐。聽說柳知州帶了人上王府,不知所為何事?」

「既然世子爺都開了口,那柳某便直說了。」柳知州似也瞧出仲燁慵懶之下帶有三分怒意,也沒那個膽子坐,兀自抱著拳說道:「前些日子那行刺世子爺的刺客一案,雖已交給爺兒審辦,無奈那佟氏犯下了多樁命案,那些死者的眷屬日前連番上衙府告狀,要我給出個交代……那些百姓多是漢人,爺兒也當知道,那些漢人表面上歸順了朝廷,暗裡一直對西荒族裔心懷怨恨,此番民怨非同小可,若是處置不當,恐怕……」

「所以柳知州的意思,是希望我怎麼做?」仲燁垂下眸,修長的手指撫著茶盞圓潤的杯口,那舉止看似悠哉閒適,卻透出一股令人心頭生窒的威脅感。

「恕柳某斗膽,聽聞世子爺並未對佟氏用刑,亦未進行審查,再這般放任下去,怕是民怨會越積越深,一發不可收拾,為了大局著想,還請世子爺將佟氏交還給柳某,讓那些命案得以早日沉冤昭雪。」

「你是真想讓命案早日沉冤昭雪,還是受了誰的指使,非得將佟妍從我手裡弄出去才好對那人交代?」仲燁微微一笑,揚眸掃了那明顯一僵的柳知州兩眼,那眸光冷得教人遍體生寒。

如若沒錯,這事背後肯定有些人暗中摻了一手,至於那些人是誰,只消琢磨片刻便可推敲而出。

柳知州渾身發冷,後背已然濕透。「世、世子爺,做為臨川城老百姓的父母官,柳某不過是盡忠職守……」

「我說過,這案子有蹊蹺,佟妍暫時由我看管發落,那些百姓若是有任何怨言,勞煩柳知州代我發話下去,誰有怨言便儘管上湍王府找我,我定會親自給個交代。」

「世子爺,那佟氏出身低賤,您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女子,無故招惹民怨?」柳知州急得臉色發紅,這事若是沒辦成,他要怎麼向湍王妃交代?

「我審過佟妍,那些人命雖然是經由她的手犯下的,但確實不是她所為。」仲燁口氣淡淡,態度卻十足強悍迫人,那凜凜眸光更教人不敢逼視。

「可到底……妖鬼附身之說太過玄奇,也無法教百姓信服,這根本只是佟氏為了開罪,擾亂民心,胡謅瞎編出的荒唐之言。」

「胡謅瞎編?」仲燁微地失笑,目光冷若寒霜。

「柳知州言下之意,便是在暗指我也在編派荒唐之言?」

柳知州一怔,這才想起,人人皆雲,湍王世子歷經一遭死劫,復生之後身軀便產生異變,能看見凡人肉眼所不能見的。

仲燁又道:「那日在刑堂上,我亦親眼看見那殺了無數人命的妖物,莫非,我也是在胡謅瞎編?」

「世子爺……這……」柳知州被一連反問逼出滿身熱汗。

「民女願意隨知州大人回衙府受審。」驀地,一抹單薄纖細的人影,微縮著雙肩緩緩走了進來。

仲燁一凜,看著佟妍低垂眉眼,有些怯怕地走至柳知州面前,露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哀戚模樣。

「誰准你來這裡?退下。」他眉頭攢深,執著茶盞的手指僵住,胸口似被什麼絞了一記。

可他忘了,佟妍誰都怕,獨獨不怕他,恰恰與在場眾人相反。

她佇立在原地動也不動,嗓音細弱又發著抖的低道:「那些人……確實是我殺的……民女願意受審。」

逃不了的,除了她與仲燁,其餘的人看不見那妖物,沒人會相信她被妖物附身的事,再這樣下去,不過是讓仲燁背負上包庇罪囚的惡名。

雖是為了利用她為誘餌,可到底仲燁仍是救了她一回,再說……她不願見他為了她遭受牽連,招惹非議。

「住口!」仲燁怒斥,「安墨,把她帶下去。」

安墨自是不敢吱聲,急步上前欲拉住佟妍,怎料,柳知州身後的貼身護衛,忽的滑劍出鞘,不過眨眼一瞬,那冰冷的劍身便揮在安墨的頸子前。

安墨慘叫一聲,嚇得臉色慘白,僵著身不敢妄動。

目睹此狀,一旁的佟妍呆愣住,柳知州氣急敗壞的大吼:「蠢貨!反了!世子爺在這兒,誰准你動劍?!」

那面貌平凡的護衛不驚不怕,反倒笑了起來,那笑聲之詭譎,恍若入魔,教人不寒而慄。

是妖物!

仲燁一震,倏地站起身,手裡的茶盞摔落在腳邊,尖銳的匡琅聲撞碎了多日來的平靜。

與此同時,佟研亦瞪大了美目,轉身欲逃,那護衛卻扣住她的肩,將她箝制在身前,並用手裡的長劍抵住她的咽喉。

「你、你究竟想做什麼……被鬼附身了不成?!」方才聽見那不似人的笑聲,柳知州已怕得跌坐在地上,指著護衛顫不成聲。

仲燁瞇著眼,看著將佟妍扣在身前,笑容猙獰的護衛,渾身釋出肅殺之氣緩緩往前走,道:「柳知州,你終於說對了一句話,你的護衛此刻正是被那個妖物附了身。」

此言一出,廳內眾人俱是嚇得魂飛魄散,紛紛往各處安全的角落縮去。

「想不到一別千年,你這尊修羅倒是變了不少,莫不是因為這個女子的關係?」護衛的嗓音已變,忽雄忽雌,兩隻眼亦迸射出詭異的紅光。

「胡說八道,我根本不認識你。」仲燁眸冷嗓亦冷,胸口卻燃著一把焦灼的烈焰,只能假作淡然的瞟過被挾持的佟妍。

只見她小臉死灰一般的慘白,美眸盈滿恐懼的淚水,緊咬住下唇,似是忍著不放聲哭出來,本就單薄的身子更是抖若風中殘葉。

那護衛粗壯的手臂捏緊了她的肩,她無法動彈,被緊緊釘住,彷彿那隻手臂稍加使勁便能將她整個人捏碎--

「骯髒的東西,給我放開她!」一聲壓制不住的怒斥就這麼沖喉而出,仲燁本想以靜制動,可伏藏在體內的那股殺氣卻由不得他再靜。

「我知道,你心疼她是不?!」護衛笑著,這會兒嗓子又成了嬌嗲的女子聲音。

「你到底想要什麼?!」仲燁怒目以對,那兩泓銀藍色眸子爍著奇異的幽光。

「哈哈哈……我不要什麼,我只要看到你痛苦,還有她痛苦,我心裡便快活!」

「疼……」粗壯的手臂掐緊了懷中的人兒,佟妍痛得淚水直流,沒有血色的唇瓣一顫一抖的,已是泣不成聲。

仲燁悄然握緊了拳心,胸口一陣鈍痛,似被刀磨著。

「我們與你究竟有什麼冤仇?!」

「拜你之賜,我在阿鼻地獄日夜遭受業火之刑,你還問有什麼冤仇?」護衛這會兒又成了低沉的男子聲嗓,目光淒厲駭人。

「你認錯人了,我根本不認識你。」仲燁沉著嗓駁斥。

「眼前的你,不過是凡人肉身,自然識不得我。」護衛垂下眼,審視起懷裡那嬌嬌弱弱的人兒。

「真是個水靈的玉人兒,莫怪能讓無情無慾的修羅將軍也動了心……」

「不要!不要……放過我!求求你……」見護衛伸出手指撫過她浸濕的頰,佟妍怕得哽咽失聲,美眸閉得死緊,不停啜泣求饒。

似有什麼在心中斷裂開來,仲燁全身一麻,腦海裡浮現另一景。

被那黑衫男子錯手殺死的白衫女孩,彼時亦是這般哭著。

尖銳的刺痛劃過胸口,仲燁入了魔一般的朝著那妖物撲去,無奈,到底只是凡人之軀,只見妖物附了體的護衛已用著非是凡人能及的速度,閃身躲開。

不過是一個抽息的剎那,那護衛如烈日下的一抹鬼魅,抱緊了失聲痛哭的佟妍,縱身躍出了門口。

「不!」仲燁雖有長年習武的底子,到底比不上那非人的速度,他飛奔追出,震駭的雙目只來得及捕捉一抹遠去的殘影。

耳畔依稀能聽見那扯動他一思一緒,每一個呼息心跳的啜泣聲,那張讓懼意佔滿的慘白小臉,仍烙印在銀藍色的瞳面。

一股彷彿被撕裂的痛楚,由內而外的凌遲著他,那痛,那失落,那焦灼,那驚愕,那憤怒,全都似曾相識。

這般心情,這般感受,亦如他看見的異象中,那黑衫男子所感受的。

仲燁僵立在原地,朝著遠方被霞夕染成一片血紅的天際,忽而像瘋了似的怒吼一聲。

他氣自己,恨惱自己,碰上那只妖物便成了一隻軟弱的螻蟻,什麼也不能做,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折磨,當著他的面被那醜陋可憎的妖物擄走。

「世子爺、世子爺!」安墨軟著腿爬出來,一邊吆喝著。

「快來人!有妖怪!快保護世子爺!」

不理會那朝這方湧來的騷動,仲燁瞇起眼,憤而轉身往另一座別院奔去,撞開了珠玉簾子,大踏步奔進了書房內院,掀翻一隻紫檀木長匣,抽出了一把嵌著各色寶石的古劍。

沒用的,凡人用的劍根本傷不了道行數千年的雙身羅剎。

仲燁握緊了劍柄,轉身對上風煞笑嘻嘻的臉,怒火倏起,正欲抽劍而出,劈掉那張令他心煩的笑臉,風煞及時躲了開來,還說了句震住他的話。

但,這世上只有一人能夠殺得了雙身羅剎,那便是你。風煞猶然堆著笑道。

「我連那妖物的衣袖都沾不到,如今連它們的去向都不知道,如何能殺得了它們!」仲燁惱怒的低斥。

你不知道法子,但是我知道。我也曉得該去哪裡找那只雙身羅煞。風煞說。可是這法子必得冒險,弄不好是要丟性命的,你可要想清楚了,那個小姑娘真值得嗎?

「甚好,將法子還有妖物的去處告訴我,之後要多遠你便可滾多遠,少來礙我的眼。」仲燁瞇起眼,俊美的臉龐籠罩著一股殺氣,教人不寒而慄。

風煞笑了,然後不改嬉皮笑臉的作風,笑嘻嘻的開口說--

夜。

一抹頎瘦的黑色人影,躍過斑駁的紅門宮牆,他一身浮水雲紋的黑色騎裝,金蟒紋路纏玉腰帶束著強桿直挺的腰,便於移動的寬大下擺被一陣夜風吹起,拍打著裹在黑色錦褲中的結實長腿。

仲燁握著劍,長髮高高束起,以龍紋白玉環圈束,幾縷髮絲在眼前飄飛,底下那張俊麗面龐凝著冷冽的殺氣。

寂寂黑夜中,碎裂的青石板道上,週遭俱是一片荒蕪,獨見他頎長挺俊的身影走過。

那聳峨的紅牆雖已斑駁,依稀還能窺見昔日的絢爛風華。早在數十年前,這裡原是漢皇帝坐擁天下夢的皇城。

而今,事過境遷,數十年後,在西荒人稱帝之後,為了徹底滅了漢族百姓復辟之心,當權者便將首都遷於驥水,在那重新修建一座專屬於西荒人的皇城。

昔日為天下中心的臨川,今日成了湍王的分封建地,這座皇城不知掩埋了多少繁華的舊夢,眼前只剩下滿地的瘡痍唏噓。

仲燁費了一番精神,才將寸步不離的死士與護衛隊支開,更不讓安墨隨身跟著礙事,決意一人來此,找尋那妖物與佟妍的蹤跡。

腳下踩過被風吹起的白色冥錢,仲燁垂下眸,心神微分。

與此同時,遠處的琉璃宮瓦上,有道鬼魅的影子立在那兒,似笑似嗔的眺望這方。

仲燁心中一凜,驀然抬首,正好對上雙身羅剎懾人的紅眼,後者似挑釁一般,隨即對他揚起了論異的笑容。

他瞇眼忍下滿腔的怒焰,才想追上前,雙身羅剎忽焉縱身往另一處宮瓦躍去,不一會兒,那鬼魅的身影便如一縷青煙,轉瞬就消逝無蹤。

仲燁惱極,立刻疾步穿過一道道雕樑畫棟的宮門朵廊,他發誓,定要手刃那只妖物,方能消除他的屈辱與憤怒。

燁……

一聲若有似無的細弱嬌喚,定住了仲燁疾走的步伐。

眸光一爍,他循從那聲音的發源處快步奔去,繞過了一座紅色曲廊,推開了一座金漆已經剝蝕的門。

只見頹唐的宮室裡,早該油盡燈枯的宮燈熾亮著,一室明亮,能看見褪了色的殘破錦幔被吹進來的風打散、飄飛,地上俱是破損的碎瓷與雜屑。

仲燁握緊手裡的劍,眸光梭巡過室內的一景一物,放緩了步履往裡走,揮手撥開了朱紅色的曳地錦簾。

內室裡,金漆床榻上蜷著一道顫抖的嬌弱身影,她雙手緊緊環抱住前胸,壓住那被撕了開來的前襟,小臉驚懼失神,嘴裡嚶嚶啜泣。

心口一窒,仲燁奔上前,伸手扶起渾身狼狽的佟妍。

她似是已被嚇飛了心魂,沒察覺是他,只被他輕輕一碰,盈滿淚水的美目隨即湧現驚駭,瘋了似的伸出顫抖的粉拳反擊。

「放開我!放開--不要!饒了我!」嬌嫩的嗓子已沙啞,她聲嘶力竭的哭喊著,閉緊了美目不願再看見任何一張醜陋駭人的妖臉。

仲燁將她摟入懷裡,握著劍的手臂因為怒氣而繃緊,卻牢牢緊密的環緊了她的腰背。

「莫怕,是我,仲燁。」

「不要!放開我……」處在極度驚懼之中,她什麼也聽不進去,拚命扭動掙扎。

他心急又惱,卻又無計可施,只能將她抱得更滿,盼用他身軀的暖意讓她快些清醒回神。

似是奏效了,她的哭泣反抗稍稍緩了些,蒙住美目的水霧逐漸散去,逐漸看清了此刻緊摟著她的人是誰。

「仲燁……」一度清晰的眸光又被淚水浸濕,她將臉埋入他的胸膛,雙手死死攢緊了他的腰,似透過哭聲訴盡委屈那般的低低啜泣。

他的心被那細細柔柔的哭聲掐緊,胸口如被尖物一刀一刀割過,不由得將臉頰貼緊了她的額,柔聲安撫。

「沒事了,我在這裡,沒人傷得了你。」

「那個妖怪……他對我……嗚……」慘白如雪的小臉流露出痛不欲生的屈辱之色,她哭得柔腸寸斷,數度哽咽不能語。

仲燁垂下眸,略略掃過那片被殘破衣物虛掩住的春光,胸中的怒火更熾,那股幾欲毀天滅地的嗜血之氣催使他握緊了劍站起身,只想快些找著那只妖物,一舉殺了它。

「別離開我!」一雙纖巧的柔荑復又將仲燁拉回來,佟妍緊緊抱住了他,小臉依偎著他的胸膛,如泣如訴的喃喃自語:「我不乾淨了……你是不是嫌棄我了?」

仲燁眉一皺,正欲開口,懷裡的軟玉人兒卻抬起了異常柔媚的臉蛋,美眸盈盈似水,眼波甚是嬌媚勾人,如一朵盛放的艷花,蘭息徐徐輕吐,誘人上前採擷……

仲燁眸光一震,握著劍柄的手指暗暗攢得更緊,極力壓下體內那被她挑起的騷亂,心思微分,耳邊似又響起早前風煞給下的警告--

那雙身羅剎雖然是雌雄同體,可說到底仍是以女羅剎為主,這個妖女淫逸貪好美色,否則她不會附在佟妍身上,下手殺害的對象,也多是面貌端正的年輕男子。

「仲燁,你為什麼要來救我?」尋思間,佟妍探出了柔軟的小手,撫上他線條冷峻的面龐,一手按下他握劍的手背。

仲燁掩去了眸內燦動的利芒,順著她的意,鬆手將劍放下,任由她拉起他的手心,放到嬌嫩的唇邊,輕輕吻著。

「你冒著生命危險,獨自一人來這裡救我,這是否代表你心裡有我?」她啄吻起他的指掌,美眸似能勾魂那般的直直望入他眸心。

被她吻過之處,俱是一片麻熱,騷動自掌心滲進了體膚,他喉頭發窒,灼熱的眸光凝在她巧笑倩兮的嬌靨。

他的唇微動,正欲言語,她冷不丁地湊上來,含住了他的唇,暖滑的香舌擠入,主動勾吮起他,時不時退出來,細細描繪他的唇緣。

她美眸似水,似蜜,勾纏住他的視線,餵入嘴裡的小舌,每每當他想含住時,又似嬉戲的小魚躲開,隨後更細膩的纏近,挑弄逗惹。

抑下一聲沉濁的喘息,他閉起眼,兩道劍眉深深並攢,體內的騷亂方興未艾,又怎禁得住她這般媚人的引誘?

明知此刻的她已被妖物佔了身,是那妖物利用她做出這等孟浪放肆的舉動,可他仍是難以自持的失了魂,耽溺於她給予的挑逗。

「仲燁……我相信你會來找我的。」她笑聲嬌嫩,小舌在他唇間徘徊,異常瑩亮的眸定定直視。

「為什麼?」他啞著嗓低問。

「因為我知道,你的眼已離不開我,而你的心……」她勾起一抹媚笑,低垂眼睫,將手心貼上那片堅硬的胸膛,喃聲道:「這裡頭也藏了我的身影,是不?」

他不語,僅是用那雙異色眸子灼灼的靜睇她。

她抬起手,揉開他深鎖的眉心,嬌笑一聲,又湊上前吻他。

這吻,比起方纔的越發孟浪,吮著他的舌不放,那雙柔軟纖巧的小手也開她不安分,在他胸前來回遊走,然後往下滑去,握住他糞蒙心,按上她溫熱的胸乳。

他沒抗拒,亦不閃躲,全然任她擺弄。

她甜甜笑著,朝他唇瓣吹了口熱氣,稍稍往後退,站直了身子,將那件已無法蔽體的殘破衣衫緩緩脫下。

溫潤光滑的線條,勾勒出一具稚嫩的嬌軀,膚色一如那純淨的初雪,彷彿一撫便會融化似的。

儘管芙蓉色蘭花繡抹胸遮去了最誘人的春景,可她身上流動的幽香,誘人為之瘋狂。他的眸光寸寸闇下,拳心微地握得更緊實。

她抬手,取下發間的珠釵,霎時,長髮垂落而下,披在那身雪肌玉骨上,至黑襯著至白,織就成一副眩目的美景。

「我知道你想要我……」她笑得那般甜媚,明明是乾淨純真的氣質,此刻走向他,將雙臂纏上他的後頸,將他勾近的姿態,卻宛若勾人心魂的妖魅。

她湊唇,吮起他緊閉的雙唇,柔軟的胸脯偎貼著他,若有似無的蹭動,他低眉斂目,坐在榻沿,靜滯不動。

她越發大膽了,小手滑過鋼鐵似的胸膛,滑過腰帶,再徐徐往下……隔著衣料臨摹他腿間已經挺立的硬灼。

倏地,他伸手按住準備滑進褲裡的柔荑,她一僵,美眸微微閃動著不易覺察的殺氣。

下一瞬,他像一頭失控的獸,力道兇猛的吮啃她的唇瓣,大掌撫上了那柔軟的渾圓,隔著抹胸狂肆的揉弄起來。

她輕輕呵笑,掩去了眸內的殺機,任他將自己抱緊,壓倒在陳舊的床榻上,撩人地伸出一隻玉腿,勾住他的腰臀,將他緊緊定在自己身上。

她側過臉,含住他的耳珠子,嗓音甜脆的嬌吟浪語……

夜色越發深濃,殘破的宮闕,紅牆玉瓦,錦幔飄飛,掩不去那一室教人心慌意亂的淫靡氛圍。

「嗯……」男人啃吻起她雪白的頸窩,她嚶嚀一聲,當真媚得奪人心魂,雙手不耐地扯抓著他的衣衫,催情至極。

感覺到仲燁已動情,她瞇眼冷笑,一隻手悄悄滑至他的後頸,正欲緊緊掐牢,卻被猛然一記擒握,死死的攫住。

本該埋首在她胸口的俊顏,噙著一彎冷笑抬起,只見仲燁目光冷銳,神情清明,絲毫沒染上半分慾念。「你真以為我被迷住了?」

聽出他話中的嘲意,她怒然,欲以內力震開他,仲燁瞇眸,從腰帶的暗袋中抽出一根玉釵。

見狀,她低低笑出了聲,「你真捨得碰這具身子一發一毫?」

仲燁亦笑,眨眼一瞬,便拿金釵尖銳的一端劃破了手掌心,須臾,鮮紅的血珠滲了出來。

被雙身羅剎附了身的佟妍,一聞見那氣味,小臉倏然駭變,妍麗的五官變得扭曲猙獰。

瞥見她眼露狂怒之色,隱約可見一絲懼怕,仲燁不再遲疑,將泌出鮮血的掌心印上佟妍的額心,速度之快,讓她全然閃躲不及。

一剎,他能感覺到一股陰寒之氣,自她體內衝上了額心,湧向他滲血的掌心,身下的嬌軀倏然繃緊,本欲抵抗的雙臂也漸癱軟下來。

你動不了它,光憑你手中的那把劍也殺不了它……可是你的血可以。

那時,風煞如是說。

原本他心中尚存懷疑,畢竟風煞總是瘋言瘋語,更沒有出手相助之理,可當下已是無計可施,他不信也得信。

卻不想,這妖物當真懼怕他的血。

觀察了片刻,仲燁才緩緩移開了手心,端詳底下的人兒。

只見佟妍額間俱是血印子,兩眸緊閉,那抹異於平日的妖媚之色已不復見,小臉與唇瓣俱是慘白如紙,暈厥了過去。

仲燁扯下了床榻破爛的紗幔,將她半裸的身子密密實實的蓋住,才剛重新握起古劍,倏地,破爛不堪的朱紅宮燈滅了。

黑,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。

風,吹起了一地的殘亂。

空氣中若有似無飄散著血腥之氣,仲燁不驚亦不懼,就著黑暗,無聲而輕緩的拔劍出鞘。

他閉起眼,心緒沉定如一泓靜水。

在親身確認過,他的血確實能令妖物懼怕之後,胸中那抹狂躁,痛恨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惱,都已散去。

有些事我不能說,只能等你自個兒想起,我若壞了因果,便要遭神譴……

我只能透露一點,那便是這只妖物本是被壓在地獄受刑,後來因故脫逃,之後它便在天地人三界各處遊走,始終沒人能夠制伏它。

靜心沉澱之際,他的耳邊又響起風煞時而認真,時而瘋癲戲諸的那些話。

並不是因為神佛沒有能耐制伏,而是凡事自有因果,每個人,乃至於神佛都有屬於自己的業障必須承擔。

我只能告訴你,這只妖物便是你的業障,天地人三界能動了它,只有你。

這只妖物是他的業障……是否,這便是為何他總會在失神間,看見那些古怪異象,以及死而重生的原因?

無論這只妖物與他之間,與佟妍之間,究竟有什麼牽連糾葛,是因果也好,是業障也罷,那都已不重要。

若想替佟妍平反冤屈,讓民心浮動不安的臨川恢復平靜,他都必須除掉這個妖物。

即使不為其他,光是那妖物狂妄挑釁,自他面前將佟妍擄走,讓他嘗盡了無能為力的屈辱,受盡了焦灼的煎熬,又讓她飽受折磨,他早已暗自發誓,定要除掉這只妖物。

驀地,潑墨似的無邊黑暗之中,有道妖異的黑影在伏動,仲燁猶是雙目密合,似未察覺那已經步步逼近的殺機。

雙身羅剎隱身於黑暗中,朝著仲燁聳然而立的挺拔身影挪去,它靜靜伸出那只黑色的利爪,瞄準了他的胸瞪--

幾乎是烙印於靈魂的一種本能,堪堪在妖爪碰觸的前一瞬,仲燁倏然睜開了眼。

光。

那光,驅走了週身的黑,照亮了隱藏於黑暗中的妖物,無所遁形。

與此時,衣袖驀然一記揮動,那動作快捷如風,看似輕柔,實則狠厲,幾乎是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。

劍,沒入了妖物的身。

雙身羅剎一愣,赤紅似血的雙目瞪大,嘴裡卻逸出了雌雄同體的尖銳笑聲:「哈哈哈……你成了凡人,腦子竟也傻了?區區一把凡夫俗子的劍,怎可能傷得了我?」

仲燁揚唇,亦笑,挺拔的身軀始終沉定如山,獨獨握劍的那一手直挺挺的高舉在半空中。

他笑著道:「確實,凡人用的劍傷不了你這個妖物……但,抹上了我的血的劍,卻可以除掉你。」

雙身羅剎聞言大駭,它垂目,兩隻黑爪欲拔起那劍,下一瞬,只覺那劍上的鮮血,竟化成了黑色烈焰,由內而外,迅速竄延。

不出片刻,烈焰燒透了雙身羅剎的人身,現出了它醜陋可怖的原形。它嚎叫著,痛苦掙扎著,扭曲的臉龐似要撕了仲燁一般,睚皆欲裂,面上流著青綠色的濁液。

仲燁極其緩慢的收回手,將沾滿妖物液體的劍往地上一扔,這段日子以來,始終盤踞於體內的那股殺戮之氣,壓著胸口的狂躁,隨著妖物倒地,形體扭曲成詭異之狀,痛苦死去之後,也一併消匿無蹤。

「……這只妖物便是我的業障嗎?」他瞇眸,低低沉吟,至此仍不明白,何以不過是平凡人的他,會捲入這牽扯了太多怪力亂神的紛爭裡。

床榻上的佟妍似醒未醒,只覺耳畔迴響著極其驚駭人心的妖嚎,她勉力的睜開兩道眼縫,只看得見滿目的黑,意識茫昧中,依稀能感覺到有一雙手臂抱住了她。

「莫怕,我在你身旁,沒人能傷得了你。」

那人,嗓音低沉卻教她無比心安,臂彎溫暖而堅硬,好似千年磐石,能幫她擋住所有的傷與痛。

終究抵不住疲倦與渾身傷口的痛,她閉起眼,只能下意識緊緊抱住那人,即便陷入昏迷之中,也要將他抓得又緊又牢。

燁……

好似亙古之前的遙遠記憶,那夢中的女孩,似笑似嗔的輕喊,背對而立的黑衫男子緩緩回首,冰冷的眸色含著一抹融融笑意。

意識漸被黑暗吞沒之前,佟妍的腦海裡又浮現這個夢境,她依稀能聽見女孩始終喊著男子的名。

燁……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34 PM

第六章

窗邊小几上的獸爐正飄著暖香,寢房內悠悠靜靜,紫檀長案上的方口青瓷瓶插著一枝蘭,蘭花自飄香,為這抹悠靜更添幾分幽致。

佟妍恢復意識醒來時,正好有丫鬟端著剛剛熬煮好的湯藥進來,一瞥見已昏睡了兩日餘的她睜開了眼,乍驚又喜的嚷了出來。

「你可終於醒了!」丫鬟放下托盤,俐索的倒了杯茶走去。

佟妍整個人怔怔的,蒼白的小臉儘是茫然,只能順從的任那丫鬟扶起了自己,接過茶盞,徐徐飲下暖身的熱茶。

興許是被妖物附身太久,她的身子至今仍是冰冷冷的,明明窗外是蟬鳴唧唧的溽暑,可她的手呀腳的全凍得嚇人。

見她喝得甚急,綠繡貼心的又倒來了一杯熱茶,順手接過已空的茶盞,邊道:「你已經昏迷了兩日,世子爺對你可上心了,時不時便問起你醒了沒。」記憶短缺了一塊,佟妍握緊了茶盞,有些惶恐的追問:「我是怎麼回來的?王府裡可有發生什麼怪事?」

她就怕……自個兒又被妖物附身,在意識不明之下,被逼著做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。

「別怕別怕,聽說英武神勇的世子爺已將妖怪制伏,那妖怪的屍身如今就高掛在衙府的門口昭示。」綠繡打了個激靈,嗓子也低了下去。

妖物死了?!佟妍詫然又驚,懵了好片刻,可任憑她怎生努力的回想,腦中仍是一片白茫。

「來,你先喝下這安神的湯藥,我這就去稟報世子爺,世子爺若是知道你醒了,肯定很高興。」匆匆扔下話,綠繡起身便走。

佟妍尚有許多話想問,卻只能雙手合捧冒著熱煙的湯藥,一臉茫然的靠著榻柱,環顧四下,這才發覺,這寢房並不是原來睡慣了的那間。

這寢房雖然處處可見奢靡,猶然不比仲燁的寢居。

這裡……不是觀蓮居?

她掀開被子下了床,將湯藥往小几一擱,身子各處皆泛疼,她不理會,在牡丹花疊座玉屏風上找著了簇新的衣裙,緩緩幫自己穿戴整齊。

她素著一張憔悴的花顏,長髮未盤束,走出了現下所在的小閣,外面是個小花園,再過去有個小池,池旁是曲曲繞繞的迴廊。

她端詳過四週一景一物,心中沒由來的浮上迷惘,才想繼續往前走,頭忽然眩了下,連忙扶住黑沉沉的額。

她閉起眼,倚著雕滿祥獸的簷柱,努力忍著這痛,不意然,眼前卻浮現一幕幕時而模糊、時而清晰的景象。

漆黑無邊的夜、殘破的宮闕、錦幔飄飛、床榻上一雙交纏的人影、仲燁被劃破的手心、鮮紅的血印著她的額……

仲燁抱著她走出漆黑的宮殿,風聲吹得他的衣袖獵獵作響,安墨邊哭邊叫的領著一大批死士飛奔而至……

「我已經除掉那只妖物,屍身就在屋裡。」朦朧間,仲燁清冷的嗓音在耳畔響起。

是仲燁救了她!

缺了角的記憶似潮水般,緩緩漫進了腦海,雖然偶有片段的缺漏,佟妍逐步憶起了那夜的情景。

想起仲燁抱著她,不停安撫著她,又替她洗刷了冤屈,佟妍的眼微紅,鼻頭發酸,不由得哽咽出聲。

她想見他,想當面親口向他道謝,想……想不顧羞恥的抱住他,讓他明白她是多麼的……多麼的喜歡他。

他大可不必來救她,就這麼任她被妖物折磨凌虐,可他卻甘冒性命之憂,獨自一人去尋她,她這條命等同是他給的。

胸口被暖意漲滿,她紅著眼,忍下身子的不適,小碎步的在迴廊上奔走,只想快點見到已經深深烙進心底的那人。

「噯,你、你做什麼?!」臨到觀蓮居的入口,佟妍被正好走出的安墨伸手攔下。

「我想見世子爺。」她氣息凌亂髮喘,因為剛下榻不久便這樣奔走,頭仍有些眩暈,卻硬是忍著。

「免了,世子爺已經知道你醒了,剛剛發話下來,讓我過去視察你的身子情形。」安墨瞥了她上下一眼,又道:「瞧你這樣,應當是無恙了。」

「他在屋內嗎?在書房?我想見他--」佟妍心下發急,想繞過安墨往裡頭去,卻又讓安墨再次擋下。

「他?!世子爺何等的尊貴,豈容你區區一個低賤小民這樣不敬!」安墨嚷著。

「告訴你,世子爺已經說了,如今與你牽連的那數樁命案,都已經沉冤昭雪,拜你這案子之賜,我們世子爺在臨川城百姓面前,大展英勇神威……」

安墨哇啦哇啦的說著,說她是受了仲燁的福氣恩澤所庇佑,說起那日在場的眾人,有目共睹,親眼撞見柳知州的護衛被妖怪附身,再加上後又有妖物的屍身向世人舉證,老百姓才終於信了她被妖物附身的說法。

又說,經此一案,仲燁英明神武,不隨便冤枉好人,且還願意為了一名出身低賤的漢氏女子查明真相,更為了廣大的臨川百姓的安危,英勇抓妖的事跡,已如潮水般傳了開來。

如今眾人對仲燁又敬又畏,他雖無官職,可正直英明的形象已深植人心,即便是漢人也對他存有一份尊敬,收服了不少漢人百姓。

聽著安墨提及老百姓是何等的崇敬仲燁,佟妍心頭微微一刺,恍惚間,忍不住低下了頭,自覺自卑的咬了咬唇。

安墨道:「總而言之,你在衙府的案底,世子爺已經命人改去,如今你已經是清白之身,你身子若無恙,便趕緊領著世子爺賞賜的銀兩離開吧。」

佟妍聞言愕然,怔怔的反問:「離開?」

「是啊,世子爺都說了,當初帶你回來是為了辦案,讓你與他同睡一房,原來也不過是圖個方便,世子爺根本沒碰過你,不是嗎?!」安墨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兒,頗為傷人。

可她已習慣了,也不意外安墨會明白內情,仲燁確實沒碰過她……除了那日的吻。

「再說了,你這模樣,世子爺怎可能看得上眼?你與王府又非親非故,也不是府裡買回來的丫鬟,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來?」安墨邊說邊瞅了她微曲的左膝。

佟妍自是看得出他眼中的棄嫌,不由得低下眸光,看著自己雖然外傷已癒,可是走起路來微跛的左腳。

暖著胸口的暖意仍在,可現實的寒意也一波波襲來。她出身寒微貧賤,身上又流著漢人的血,就連當王府裡的粗使丫鬟都不夠資格,又怎可能留在他的身邊……

「是他親口說的嗎?」驀地,她幽幽的抬起臉,美眸蓄滿淚水的低問。

「自然是世子爺的命令。」安墨不悅的瞪她。

「我不信,我想見他。」

「你、你你你算是個什麼東西!世子爺豈是你說想見就見的!」

不顧安墨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斥罵,佟妍將心一橫,猝不及防的推開安墨,隨即提步往屋內奔去。

「噯,臭丫頭,你居然敢推我--你給我回來!」安墨在後頭邊追邊嚷著。

撥開了珠玉簾子,佟妍闖進了書房,她驀然止步,看著端坐在長案之後的仲燁,他手中執著畫筆,低眉斂目,一筆一畫俱是全神貫注。

「我……」一心想見的那人就在眼前,見著了面,想說的話反而噎在心口,她怔怔的望著他,囁嚅著,始終吐不出成串的句子。

仲燁自始至終不曾抬眼,手中的畫筆微微一頓,淡淡揚嗓:「救你不過是為了除掉那只妖物,若是想向我道謝,大可不必。」

深邃俊麗的五官,被一抹冷淡籠罩住,此刻的他看上去是那樣凜然不可侵,冷漠的口吻更如寒霜凍人。

那夜的溫柔安撫,溫暖的懷抱,莫非只是她的夢?

佟妍眸底浮起了迷惘,凝瞅著那一身尊貴氣息的人影,懵了。

「世子爺,對不住,我一時沒能攔住她,我這就將她帶走。」安墨慌張的奔進來,扯住了佟研的手便要往外走。

「我、我有話對你說。」佟妍口氣倔強的低嚷。

「還不快點給我住口--」安墨真想一把掐死這個臭丫頭!

「安墨,放開她。」仲燁將畫筆往桌上一擱,終於抬起俊顏,正眼相對。

「可是……」覷了覷主子的面色,安墨不敢造次,只好撒手退下。

仲燁站起身,移步到窗邊,鎏金獸爐飄散而出的暖煙朦朧了他寬闇挺直的背影。

「你想說什麼?!」他緩緩啟嗓,帶了點心不在焉的慵懶。

佟妍瞅著,心口似被緊緊掐住了。明明與他同處一室,兩人之間不過隔了幾步之遙,可那人卻是比高山深淵更要遙遠……

一室的暖香,仲燁雙手輕背在腰後,俊麗的五官沐在明艷的日光中,兩眼垂掩,銀藍色的眸宛若兩泓止水,靜靜等著身後的人兒開口。

這兩日來,他沉殿了心緒,回想這段日子裡,那因佟妍而起的種種異樣情緒,似乎全與妖物的肆虐息息相扣。

再加上風煞透露,那妖物是他的業障,佟妍不過是被附帶牽連,那些古怪的異象,對她興起的想望,他想泰半也是因為心浮氣躁,才會亂了心思。

於他而言,佟妍不過是將妖物誘出的餌食,如今妖物已除,紛亂的人心已定,她也不該再繼續留下,再擾亂他心思。

那些曾經的迷惑,一時的慾念,不過是因為夜夜同榻,自然而然被勾起的本能……他心底是這般深信著。

「你究竟想對我說什麼?」仲燁側過身,斜睞一臉幽幽的佟妍。

「我、我知道說這種話甚是不知羞恥,但……我可以留下來嗎?」壓住那份濃濃的自卑,她字字句句說得小心翼翼,像是雙手捧著一顆心,乞求他回眸一看。

她想留在他身邊,哪怕只能遠遠看著他也好。

他勾辱,似笑。

「這裡已不再需要你,你有什麼理由留下來?」

不顧羞恥感滿上了臉,雙頰赧紅,她急急地道:「我什麼都願意做,當個打掃伺候的丫鬟也可以--」

「王府裡不缺丫鬟,我身邊也不缺伺候的人。」他斂起了笑意,語氣亦冷,卻像火辣辣的一巴掌拓在她臉上。

她低垂了眉眼,有些不知所措,交握的兩手掐得死緊,指節俱已泛白。

「我……我可以當你的通房丫鬟。」她知道這是可笑的奢望,亦是甚為卑賤的請求,卻還是壯著膽量說出口。

「我沒碰過你。」仲燁說。

「我知道……可如果你願意……」

「我不願意。」他漠然的打斷她未竟的話。

且不論她的存在容易擾亂他的心神,光憑她是漢人,還是下作的樂戶這兩點,她便不可能繼續留下。

先前所有人誤以為她成了他侍寢的妾室,如今他已透過安墨的嘴,讓眾人知道那不過是誘妖的幌子,兩人不曾有過什麼。

如此一來,母妃那邊勢必也會卸下這份心,不再想方設法找她的碴,可她若是繼續留下,難保不會出什麼事。

他要她走,一方面是欲劃清界線,將不該牽扯在一塊兒的兩人,過好各自該過的日子,一方面也是為她的安危著想。

既然他沒碰過她,對她亦無那份心思,她也沒必要遭受母妃的刁難與算計。

「你走吧,這段時日你能幫著我引出那只妖物,也算是為民除害,幫我破了這樁案子。再說,那妖物才是當初刺殺我的真兇,與你毫無干係,那些獄訟俱已撤除,如今你已清白,我亦下了令,那些被妖物迫害的受難者家眷,每人均可得到一筆撫恤安家的銀兩,不會再有人找你的麻煩,你可以回去過你原來的日子。」

原來的日子……聽聞此言,佟妍露出一抹淒楚的苦笑。他是要她再回去當那受世人輕賤的樂戶嗎?

不,她不願再回去過那樣的日子,亦不想離開他……他是唯一對她好過的人,暖過她心的人,她不求什麼,只求能待在看得見他的地方。

「真的……不能讓我留下嗎?只要能留下,我什麼事都願意做。」她幽幽的瞅著他,目光盈滿了哀求。

「你能做的,別人亦能做,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留下來。」仲燁的口吻甚是冷峻,隱約帶了幾分怒氣。

知她身份卑微,本就沒資格待在他身邊,可聽著她這般不顧尊嚴的乞求,他的胸口隱隱發悶,亦有些躁煩。

他不喜這樣,心思總是輕易地被她牽動,全然不由自主。他的喜怒哀樂不該被任何人左右,更遑論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漢族女子。

「出去吧,我已經吩咐下去,安墨會著人護送你平安離開。」

語罷,仲燁淡淡別開了眼,望向外頭已盛開的紫荊花,姿態之冷絕,教佟妍心頭一顫,胸口的暖意一點一滴的被抽離。

她張嘴欲言,嗓子卻噎著,哽著,堵著,淚水卻沒法兒攔住,就這麼滿出眼眶。

不錯,她是癡心妄想,是天真可笑的奢求著,可仲燁不要她,他看不上她這樣低賤的女子,她這樣不祥又卑微的女子,哪怕她身子是乾淨的,哪怕或許……他對她是有些微動情的。

可身份到底是跨不過去的那條檻,他是高高在上的湍王世子,是血脈尊貴的西荒皇裔,怎能留她這樣的女子在身邊?

癡心妄想呵。

佟妍輕掩雙眸,淚已潸然落下。她轉過身,緩緩提足,一步一步,胸口似被踩碎了一般,就這麼直直往前走。

珠簾被撞得晃動作響,仲燁漠然的聽著,直到身後逐漸靜了下來,惟可聞見自己的呼息聲,他才轉過身,望著空無一人的書房。

她一走,他騷亂的心,應當也能逐日恢復沉靜……那詭譎的異象應當也不會再浮現。

仲燁走回了長案之後,靜靜佇立著,垂下眼望著案上那幅畫。

畫裡,是一片荒蕪之景,仿若世人所傳的地獄,一望無際的黑色焦土上,只見一道黑色人影直挺挺的立在那兒,不知守望著什麼人,以著遺世孤絕的姿態一直等待著……

這人,究竟等著什麼?

心窩處驟然一陣刺痛,仲燁只手撫著胸膛,望著那幅畫的眸光越添迷惘,腦中亦又浮現那張苦苦央求的小臉。

他閉起眼,抹去那些景象。心,該平靜了,只是尚待一段時日……是的,定是如此。

寶蓋珠瓔的朱紅馬車駛入了臨川城最髒亂不堪的舊城,街上景色儘是斑駁衰敗,車伕也忍不住面露幾分嫌惡,然後按照王府管事的吩囑,尋著了隱於曲折街巷中的青雀街,甩動馬鞭往裡駛去。

這裡向來龍蛇混雜,多是不怎麼寬裕的漢人居住在此,沿途可見戲班子聚在簡陋的庭院裡吊嗓子練戲,要不便是一些樂戶在練琴習舞。

這些戲班樂戶水準並不高,多是替一般有些餘裕的老百姓,或者是尋常富商在碰上喜喪節慶或是宴席時才會僱請,是以這些人的生活也談不上好壞,至多是餬口飯罷了。

「姑娘,到了。」車伕吁了一聲,勒起了韁繩,將馬車停在一間陳舊的宅院前,口吻有些不耐。

佟妍拎著一個小包袱,掀開錦簾下了馬車,低垂著眉眼向車伕道了聲謝,呆杵在原地,怔怔的目送馬車離開。

「姊姊?!」方才聽到馬車聲,宅子裡便有人從大門內探出頭窺覷,待到馬車駛離,那名年輕稚氣的小姑娘才奔出,拉住了佟妍的手。

「真的是姊姊!爹、娘,姊姊回來了!」小姑娘激動的朝宅子裡大喊,不一會兒,一雙中年夫婦步出,一家子又哭又笑的將佟妍圍住。

眼前這對夫婦,便是將她扶養成人的養父母,以及他們的親生女小蓉。佟妍望著他們,再回想起先前在王府裡的安逸日子,一時竟有些恍惚。

那簡陋的樓房,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空氣,為了填飽肚子庸庸碌碌的養父母,她一直視為親妹妹疼愛的小蓉,熟悉的琴箏聲,日復一日練琴習舞,在那些陌生人家裡為其彈曲作樂以賺取銀兩……

這,便是她該過的日子。

佟妍的心已麻木,仍是強顏歡笑,在他們驚愕的目光中,將這段日子的大致情形向養父母草草述說了一遍。

她被妖物附身,又讓衙府的人拘捕的這段日子,養父母一家人也不好過,雖然擔心她的生死,到底只是沒身份地位的賤民,只能終日守在家裡等消息,

一方面也怕被她所犯下的罪行牽連,晝夜擔心受怕。

「是我對不住你們,讓你們為了我也一併受苦了。」佟妍向養父母道了歉,遂又將仲燁賞賜給她的銀兩交給兩位老人家。

原先這筆撫恤意味濃厚的銀兩數目更為豐厚,按仲燁之意,似是代朝廷酬謝她協助抓妖的賞金,可她覺得不妥,只領走她自認該拿的數目。

「好多的銀兩!爹、娘,我能置辦嫁妝了!」陸明蓉甚為歡喜的笑嚷著。

「胡說八道!這是你姊姊平白受了這些冤苦換來的銀兩,怎能拿來置辦你的嫁妝!」王氏責怨的瞪了女兒一眼。

陸明蓉委屈的扁起嘴,一雙眼巴巴的瞅著那些銀兩。

「娘,這些銀兩我也用不上,這些日子你們也為了我遭了不少罪,明蓉的婚事本已談妥,卻因為出了我這事,險些被對方退親,這些銀兩就當是我一點心意。」佟妍真心實意的將銀兩推回了奶娘手裡。

陸氏夫婦聞言大喜,陸明蓉也笑開了臉兒,一家子開始商量著如何操辦婚事沖煞。

佟妍靜悄悄的退出了前廳,踩著一地朦朧的月色,回到了後院陳陋的平房,推開蛀銹的木門,沒點上燈,熟門熟路的探上已睡了十多年的舊床榻。

鋪著粗棉布的舊床榻,棉絮已硬得結塊的抽紗枕頭,空氣中那股子熟悉的氣味兒,她回來了。

回到她原來的日子。在這裡,沒有錦衣玉食,沒有錦繡寢被,沒有那好聞的暖香,可這些都不重要,也非是她留戀的。

重要的是,這裡,沒有那具教她眷戀不已的溫暖身軀,再也見不著那張俊麗非凡的面龐,那個曾帶給她感動與溫暖的尊貴世子……

她側著身蜷起自己,雙手抱住了膝頭,左膝的舊疾隱隱泛疼,醫官說怕是一輩子都好不了。

這樣也好,因為有這傷,她才能時時想起那夜他為她敷藥的溫柔,她才不會將這段時日在湍王府的種種當成了一場夢,醒來便忘。

閉起眼,似有淚滑落,她忍住,不哽咽出聲,只盼沉沉的睡上一覺,明早醒來,她能繼續過起從前的日子,別再癡心妄想那些永不可能的夢。

無聲的淚水,沉入心底,靜靜的風乾。

湍王府裡一片靜寂,惟有曲廊上幾盞幽微的宮紗燈猶然亮著,守著這深沉的夜。

仲燁靠坐在床榻上,手裡握著一卷書冊,垂下眼,心不在焉的覽著,一手卻不自覺的撫上胸口。

那傷疤,自佟妍離去之後便一直疼著,他心思煩亂,一日下來竟無法聚精會神辦好一件事。

「每年中元節的時候,我們漢人白天祭拜孤魂野鬼,夜裡便會到河邊放水燈,一是為了析福,二是盼那水鬼別作亂。那一盞盞的水燈在河面上飄呀飄,黑幽幽的河水被照得熠熠發亮,那景象可漂亮了。」

軟糯而嬌甜的聲嗓似在耳畔響起,仲燁一僵,側眸睞去,榻裡一片空蕩,堆著一床被子與金花繡枕,何來人聲?

他煩亂的別開眼,心思卻已不在書冊上,胸口堵著一股氣,卻連自己也不明白這氣從何而來。

「外頭可有人?!」仲燁不快的高喚一聲。

丑時已過,守夜的人剛換了一班,片刻,才有個小丫鬟急急奔進,隔著蓮花玉屏風福身應聲。

「世子爺請吩咐。」

「去將安墨找來。」仲燁抬起手,揉著緊擰的眉宇,微帶怒意的命令道。

不出片刻,安墨一邊攏著外衫,一邊套著一腳靴子,狼狽又匆忙的進了寢居,惶然的低道:「小的這就來了,世子爺有什麼吩咐?」

「聽說漢人在中元節有放水燈的習俗?」頎長的人影下了床,順手披了件黑色外袍,仲燁散著發走出寢房。

「欸?回稟世子爺,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。」安墨愣頭愣腦的回道,見主子步出,連忙壓低了頭不敢冒犯直視。

「你這就命人去放。」仲燁繞過他身側,走近小廳的窗邊往外探,看著被曲廊圍著的池水。

「放?放什麼?」方睡醒,腦袋還有些迷糊的安墨傻了。

仲燁瞇細了眸子冷瞥他一眼,安墨霎時睡意全消,一個激靈便醒悟過來。

「世子爺想看水燈?小的這就去辦!」安墨立馬奪門而出,吆喝著守夜的下人著手籌辦水燈一事。

不出一個時辰,王府裡那順著曲廊而建的池子,一盞盞水燈在水面上漂著、晃著,燭影熠熠,在幽黑的夜中如夢似幻。

仲燁佇立在廊上,倚著玉砌欄杆,未束起的長髮被風吹散,拂過了面無表情的俊顏,那雙銀藍色眸子要比黑夜來得更冷沉。

那水燈,隨著水流緩緩漂動,好似一朵朵開在水面上的火花,燭火映照著幽黑的水波,分劃出明與暗的界線。

燁,你看,這是我從佛祖的蓮花池偷偷摘下的蓮花,我將它們種在血池裡,說不準能稍稍化解這座血池的煞氣。

女孩的聲嗓又在腦中迴盪,仲燁已快分不清,那女孩究竟是虛迷的異象,抑或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。

他只消閉上眼,便能看見那女孩,努力想看清她的模樣,卻又始終如隔一層霧,只能隱約看清她的形體。

那開落在血池中的白色蓮花,那樣聖潔純白,卻始終抵擋不過血池的污濁,不出幾日便凋零……異象中的黑衫男子不死心,又為她種下了一朵又一朵,只盼血池裡能開出最純潔的白蓮。

一如黑衫男子被賜予的名--火上之華,燁。

仲燁睜開眼,復又看著河面上的水燈,搭在玉欄上的大手微地一緊,胸中的那份痛不減反增……

究竟該怎麼做,才能擺脫這些玄奧古怪的異象?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36 PM

第七章

時序已入初秋,可天氣不見轉涼,反是越發炎熱,金陽一升起,暑氣一升,熱得人發暈,心浮躁難靜。

「滾出去。」

安墨才剛轉進觀蓮居,打遠遠地便聽見主子的冷斥聲,他暗叫不妙,小碎步的進到裡邊,迎面看見前些日子重回寢居伺候的洛荷,一臉委屈的兩眼含淚,端著水盆子狼狽的退出來。

「發生何事?!」安墨壓低嗓子問道。

「我想幫爺兒擦身……可是爺兒不給碰,還讓我滾出去。」洛荷似被嚇壞了,抽抽噎噎的回道。

說也古怪,明明仲燁說過,他並未碰過佟妍,可那段日子他卻只肯讓佟研一人伺候,如今人也走了,他卻不肯讓丫鬟碰他的身。

清楚主子今兒個心情欠佳,安墨謹微小心的進了小廳,看見仲燁已穿戴整齊的坐在窗邊的長榻上。

「爺兒,王妃請您上東院用膳。」安墨小心翼翼的代為傳話。

「可有說是何事?」仲燁單手撫著胸口,面色比起往常有抹不尋常的蒼白,雙眉也微微併攏,眼神亦略顯不耐。

「王妃說世子爺許久不曾到她那兒話敘,才讓小的過來傳話……」安墨不安的覷了覷主子,總覺不太對勁,忙問:「爺兒,您是否身子哪裡不適?」

仲燁垂下眸,淡道:「沒事。不過是舊傷發作。」

「傷口又疼了?要不,小的去請醫官過來……」

「不必了。」似是嫌安墨吵,仲燁微惱的揚手,揉著疼痛日益加劇的胸口站起身。

他出了觀蓮居,一坐上步輦便閉目養神,比起往昔更要來得沉默寡言,安墨好幾回都想問起佟妍的事,可往往話一出口便嚥回肚裡。

沒人知道世子爺在想些什麼。那時他驅離了不知廉恥妄想留下的佟妍,他還以為爺兒是真沒對她動情。

不料,佟妍這一走,世子爺的性子日日越發暴躁起來,更不喜丫鬟近身,得知此事的王妃也著實煩心了許久。

一陣咯咯笑聲自前方傳來,一顆縫上了鈴鐺的流蘇繡球在空中拋著,清脆的鈴鐺聲響與甜入心坎的女子笑聲相應和著,忒是勾惹人心。

安墨覷了覷步輦上的主子,見他毫無反應,一顆心越發忐忑了,只能按照王妃的吩咐,向抬輦的下人使了眼色,特意繞進了中庭的花園。

忽覺眼前有影子晃動,仲燁睜眼,反應敏捷的伸手抓住拋近的繡球,隨後垂眸睞去,看見一名身穿玫瑰色繡薔薇衣裙的貌美女孩,端著張嬌麗甜美的笑靨,神情飛揚且驕傲,毫不迴避的與他對視。

「那是我的球,還給我。」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輦上的仲燁伸出手,口吻頗是嬌氣的討要,目光不避諱地直瞅著他,眼底隱約可見一抹仰慕。

安墨硬著頭皮演起了戲,抖瑟瑟的賠罪,「世子爺,是小的不好,沒看見古小姐在院子裡玩球,差點就讓球砸中了世子爺……」

「古小姐?!」仲燁淡笑,端詳起那女孩的眉眼,「可是古爾札將軍的女兒?」

「不錯,古爾札將軍便是我父親。」古麗兒一臉自豪的接話。

「古將軍遠駐在漠北,他的女兒怎會在王府裡?」銀藍色的眸子轉向了安墨,俊顏雖是噙著一抹淡笑,口吻卻是冷極。

「啟稟世子爺……」安墨的嗓子已經在發抖,「將軍夫人近日返回驥水探親,王妃便將古夫人與古小姐一併請到府裡作客。」

仲燁掩下眸,嘴邊的笑浮上一抹譏誚。古爾札獨攬漠北的軍機大權,又是皇祖母的外戚,母妃心中盤算著什麼,他豈會不知?

「你就是仲燁吧?我常聽長輩們提起你,一直想瞧瞧你是什麼模樣。」古麗兒是標準的官千金,談吐間盡顯驕縱之氣,許是出身武官之家,說起話也頗是直爽暢快。

仲燁將繡球往回扔,她愣了下,舉手接住,見他別開了眼,似對她了無興趣,她不禁微窘的發惱。

「喂,我在跟你說話呢,你怎麼不理人!」

「安墨,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,繞進了這園子,還真是用心良苦。」仲燁譏諷地睞了低著頭的安墨一眼。

「世子爺,小的……」又怕惹怒了主子,又不能得罪主母,安墨當真苦不堪言啊。

「喂,仲燁,你沒聽見我說話嗎?」眼見自己被仲燁無視,古麗兒心火陡燃,不顧丫鬟的勸阻,將繡球砸向了仲燁。

仲燁面色清冷的直視前方,袖子一揚便將繡球揮了開來,嗓音極冷的道:「還不走嗎?在等什麼?」

「是。」安墨在心裡暗罵那古小姐太驕縱,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,害得主母白白安排這場偶遇,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罰。

「當真是可惡至極!你算是個什麼東西,憑你也配這樣對我?!」古麗兒不死心,跟在步輦後方拉尖了嗓子嬌斥。

仲燁置若罔聞,重新合上雙目,氣沉意定。

怎料,古麗兒見手中無物可擲,一時羞惱至極,竟然撿起腳邊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丟去。

「小姐!」一旁的丫鬟驚呆了,尚來不及攔,只能睜眼尖叫。

「世子爺,當心!」安墨回首一瞥,連忙喊聲示警。

仲燁方側過臉,那石子正好擦過了臉龐,劃出了一道血痕。

見狀,抬輦的下人也慌了,連忙將步輦放低。

古麗兒脾氣一上來,誰也攔不著,在眾人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,她已奔至仲燁面前,纖手揚高便想給他一巴掌。

卻不想仲燁猛然一記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,將她狠狠甩了開來。

古麗兒跌坐在地,玫瑰色裙擺壓成了一圈圓,先是呆睜著眼,隨後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。

「仲燁,你居然敢這樣對我!我可是湍王妃親口訂下的世子妃,你未來的媳婦兒,你就是求神拜佛,也找不著比我更好的--」

求佛祖開恩,將小妍還給我!

燁雙膝跪地,求著蓮花座上的如來佛祖,嗓音鏗鏘如雷,足可震撼天地。

只見佛祖拈花微笑,道:「小妍已經入了仙冊,歸為我蓮花座下的弟子,早已超脫了凡人情愛,你亦不屬於天界,兩人各自殊途,實不該再有接觸。」

燁不願聽從,跪在蓮花座前足足千日,直到佛祖歎息,心生悲憐,遂將一株「歲凋」賜給他。

佛說:「一個善因,能結下善果。凡人情愛是足可焚城的業火,如若不能解開你的執著,必定將會種下一個惡果。是時,待至「歲凋」花開,你等待的善緣便會跟著結下善果。」

燁抱著「歲凋」,撐起了早已潰爛的雙膝,背脊依然挺直如劍,每一步都是堅定如鐵,從不向誰低頭的他,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謝,而後,他返回了地獄,開始了漫長的等待。

日日以思念餵養那「歲凋」,只等待花開之時,神佛承諾下的因緣定會開啟--

「仲燁!你不配!」古麗兒驕縱的哭嚷聲,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燁。

他按住劇痛如刀絞的胸口,眼前驀然一片黑霧掩目,頎碩的身軀單膝跪地的低了下來。

「世子爺!」安墨上前欲攙扶,冷不防的被仲燁揮開。

「別碰我。」仲燁揚眸,那凜冽如刀鋒的銀藍色眸子彷彿非人之瞳,肅殺戾氣滿溢而出,只消一眼淡掃過在場眾人,所有人俱是一顫,驚駭得發不出聲。

就連嬌蠻任性的古麗兒也被嚇飛了魂,呆睜著眼,小嘴微張,淚水掛在眼角不敢掉,彷彿連怎麼呼吸也忘了。

他緩緩直起身,單手緊按著胸口,朝著觀蓮居的方向走去,走得那樣急,那樣猛,腳程之快,幾乎令眾人震愕,心生一個懼問:那是一個尋常人會有的嗎?

疼痛,如一劍劈過,撕裂了他的胸口。

仲燁一路行來已是汗水淋漓,俊顏痛苦的扭曲著。

他跌跌撞撞的進了房,揮開了桌几上的茶盞,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,他抬足踩過,碎瓷插入了靴底,刺進了肉裡,他也渾然未覺。

他似將死之人,踩著搖晃欲墜的腳步,走到雕琢龍飛鳳舞之姿的妝台前,那傳自胸口的灼燙之感如同炮烙之刑,教他疼痛難耐,不由得伸手扯開了衣襟,似要掙脫伽鎖般的撕開裡頭的白色中衣--

銅鏡裡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痛苦臉龐,亦照出他雄渾平坦的胸膛。

心窩處的那道舊傷疤已擴散,足足有一個巴掌那樣大,色澤也略淡,成了淺色的緋紅。

疤痕暈成了一圈又一圈的花狀,上頭似有密密麻麻的紋路,彷彿正訴說著一個關於等待的千年--

歲凋,已開。

開在他的心口上,開在這具凡人肉軀上,佛祖承諾過的因緣,亦將隨著這具肉軀的生而生,因這具肉軀的死而死。

他望著鏡中的自己,那張絕美的臉,汗水滑過眼際,扎疼了眼,他卻瞬也不瞬的瞪著。

倏然,腦中有一道蒼老的聲嗓喃喃吟詠,先是幽幽緩緩,後逐漸拔高尖銳,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額,一口銀牙咬得死緊,承受著這痛。

當劇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緒,當那聲吟詠逐漸在腦中淡去,當他猛然睜開了眼,瞪著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--

孟婆在迷魂湯裡所施下的縛咒,破除了。

被咒文層層封印的記憶,一瞬甦醒。

他垂下眼,望著開在胸膛的那朵歲凋,關於百年前、千年前的記憶,亦如心口統放的歲凋,漲滿了他的心。

千年之前,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獄的修羅將軍,無血,無淚,無慾,無求,日復一日鎮守著那座煉獄。

適逢冥間的鬼將群起叛變,他吃立不動,鎮守於地獄大門,手持龍髓骨刀,血刃無數妖吏鬼卒。

那時,地獄血染成海,幾無寧日,黑髮修羅一戰成名,從此無人膽敢近身,或者直視他那雙如同凝結成冰的銀藍色眸子。

偏偏,那本被鎮壓在阿鼻地獄,遭受業火鞭笞之刑的雙身羅剎,竟讓叛變的鬼將放出。雙身羅剎陰狼亦狡猾,惟恐地獄不夠亂,一連又放出了許多被囚的妖獸。

然後,那抹迷失方向的乾淨魂魄--小妍,便這麼闖進了那座煉獄,更遭雙身羅剎利用,成了要脅他的人質。

不料,不曾失手的他,竟被雙身羅剎的陰險算計,一時錯手殺了那抹純淨無罪的魂魄,那一瞬的震愣,也讓雙身羅剎成功逃脫,失去了蹤影。

他親眼看著女孩在懷裡溢血斷氣,魂魄俱滅,那雙盈滿恐懼與憂傷的美眸直直望著他,彷彿無聲問著他,為何要殺她……

修羅本無心,無痛無淚,可當他撫上女孩的臉,感受到她死前的懼怕與無辜時,空洞無情的心竟被撼動了。

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薩求情,菩薩卻言祂無此能力;他不死心,闖上了西方極樂淨土,跪求如來佛祖為女孩重新養魂。

佛祖慈悲,加上女孩本就不該遭遇此劫,允了他的請求,以因果池的蓮花為小妍養魂,後又收她為弟子,名列仙冊,成為一小仙子,負責看守蓮花座。

他返回冥界,鎮壓了一眾叛逃的地獄鬼將,並將被釋放出的妖鬼紛紛砍殺,短短一日之間,冥界近乎過半的鬼吏鬼將盡被滅絕,尤其是他負責鎮守的阿鼻地獄幾乎要被淨空。

他的煞氣太重,此後有好一段時日,道行過淺的鬼差或夜叉,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,爭相走避。

此後,閻王便將他遷至孤寒地獄,以一身修羅煞氣鎮壓,負責審訊十惡不赦的厲鬼,成了冥界的一小閻囉。

起初,眼中只有無盡殺戮的他,拒絕了閻王的調動,只願繼續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獄…一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現在他面前。

那一幕,始終深烙在他腦海裡,未曾淡忘。

那日,地獄一望無際的血海是猩紅的,天空是陰青色,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,背著永不離身的龍髓骨刀,閉眼休歇。

歷經一場重重殺戮,他煞氣過重,無可消除,哪怕是冥間的陰官們也不敢妄近他身邊,就怕他一個揮刀過來,從此魂魄俱滅。

「你就是為我求情的那個人嗎?」

一聲嬌嫩的輕語忽在身後響起,他一震,直覺想抽刀,卻狠狠壓制下來。這人是誰?何以她走近時,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氣?

他轉過身,赫見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,手持一朵白蓮,笑靨盈盈地迎來。

「是佛祖告訴我的,如果沒有你,我也無法重新活過。」她不怕他,亦不懼他一身血腥的殺氣,持續走近,並將那朵白蓮遞進他手裡。

他怔愕的接過,向來只拿刀的手,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蓮,而然微微地顫抖。

第一朵,第二朵,第三朵……每當小妍趁著佛祖不在蓮花座時,便會假藉神諭來到地獄見他,每次見面總不忘帶上一朵白蓮花。

無論人鬼妖魔,眾人皆懼怕他一身血腥煞氣,唯獨她不怕,她總要找盡藉口來見他,哪怕他冷著臉訓斥她,不許她來。

只因她一身聖潔仙氣,不該染上冥界一絲污濁,不該染上他的暴戾之氣,更不該與他這樣無血無淚的修羅鬼將往來。

她屢勸不聽,執意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,為他帶來一朵朵白蓮,為他帶來了喜樂與歡笑,亦讓他無情無慾的心,萌生了貪婪之意。

「燁,往後我便喊你燁,你不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了。」那有著純真笑靨的女孩,為他起名,為他在血池裡種下一朵朵白蓮,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氣。

於是,無血無淚的修囉,動了心,動了情,起了貪念,渴望能擁有女孩的愛,渴望能與她相守相望,一如凡人那般。

佛祖有感,本是睜隻眼閉只眼,任其弟子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之間,而後卻下了諭令,不許小妍再擅自離守。

苦等了百日,燁無法忍受相思之苦,再上西方極樂淨土,在蓮花座前跪上千日,只求佛祖慈悲,將小妍賜還給他。

佛祖憐憫眾生,即便是手執殺戮之刀的修囉,亦當憐惜,自是不忍他這般癡心苦守,亦擔憂這份癡心若無果,恐會為三界帶來劫難,於是賜予一株「歲凋」。

佛祖此舉,既是憐憫他的癡情,亦是一場考驗。若只是一時情迷,不出百年,少了相思餵養的「歲凋」必將自其枯萎凋零,神佛之諾,自然無法實現。

倘若他真有心,便能以相思日日餵養「歲凋」,直至千年花開,佛祖曾許諾,花開之時,因緣已聚,佛祖將會讓小妍入人間歷劫磨練,屆時,他們終將有一世的情緣。

而且,只此一世。

等待了千年,嘗盡了千年的孤絕,餵養了千年的相思……「歲凋」,終於開花。

綜觀三界,至今仍無人見過「歲凋」開花,而今,他成了三界第一人,親眼目睹「歲凋」開花。

「歲凋」沒有固定形貌,亦無人知曉它是如何開花,原來,它隨著因緣而變,如今開在他的心口上,意謂將隨這副肉身的茁壯而綻放,亦將隨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。

而他向佛祖求來的因緣,亦會隨著「歲凋」一同盛放與凋零。

這具凡人身軀只有一世的性命,然而,只要他存活在這世間的一日,即能擁有他向佛祖求來的那份情緣。

燁……

仲燁閉起了灼熱的眼,按著胸口那朵「歲凋」,回想起這段時日來的種種,自責與悔悟如刀鋒劃過心頭。

佟妍……他等待千年的人兒啊!佛祖雖然憐憫眾生,卻也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便擾亂了天綱,之所以讓她下凡走這一遭,亦是為了讓她在人間劫難中成就菩薩心腸,習得慈悲與憐憫,日後功德圓滿方能返回極樂淨土,正式成為佛祖的蓮花弟子。

既然是為了歷劫而來,自然要受盡苦難。她的身世之所以這般坎坷,自幼便能看見凡人所不能見的……全是磨練,全是因緣的安排。

她的身份低微卑賤,是為了感悟百姓之苦;她的膽怯懦弱,是為了感懷眾生之懼。

而他卻傷了她。

仲燁的眼前好似又浮現她含淚央求的臉蛋,她驚慌恐懼的瑟縮,她遭受屈辱的莫大傷悲……

「啊!」他低吼一聲,手臂一揮,將妝台上的雜物掃落下地。

因為那碗孟婆的迷魂湯,他忘卻一切,亦忘了自己欲尋的人,若非「歲凋」開花,助他解除了縛咒,他又怎會曉得,他以著仲燁的身份,傷了她的心多少次。

這便是佛祖的安排嗎?雖然賜予他們短短一世的情緣,卻必得歷經這場磨心的傷害,才能讓他在懊悔與自責中想起一切。

回想起先前他是如何的羞辱她、輕蔑她,他恨透了自己。

雖知這是為了轉生至人間,必得飲下孟婆湯所換取的代價,可他仍是惱極了自己!

人間相見,他卻不認得她,亦不記得她……仲燁閉緊的雙眸赫然睜開,眸內已佈滿了血絲,灼熱的刺痛著。

「世子爺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啊!」安墨氣喘吁吁的奔進了房裡,一見滿地瘡痍,又驚又怕,連忙跪伏在地。

「她在哪裡?!」仲燁忽然啟嗓,低啞的嗓音教人心顫。

「她?爺兒說的是古小姐?方才丫鬟已經扶她回房--」

「不是她!」仲燁霍地回身怒斥。

安墨怔了怔,被那雙如冰焰一般銀藍色的眸子瞪得全身發寒。

「請恕小、小的駑鈍,不明白世子爺說的那位是……」

「佟妍在哪裡?」仲燁陡地一個快步走來,伸手便將呆住的安墨從地上扯起,俊麗的面龐盛滿了滔滔怒焰。

「佟、侈妍已讓世子爺驅出了王府,馬伕將她送回了她原來的住處……」話未竟,衣領被提高的安墨又給甩在地上。

只見仲燁一雙冷眸掃來,口氣冰冷的命令道:「將那名馬伕找來,即刻替我備馬!」

臨川的舊城區,一匹紅鬃駿馬奔跑在剝蝕的青石板道上,揚起了黃沙飛塵,馬背上那俊美若神人的高大身影,亦惹來了青雀街上無數驚艷愕然的目光。

仲燁勒住了韁繩,翻身下馬,宅子的大門正好打開,一名嬌俏稚氣的姑娘方走出,便與他撞個正著。

「你這人怎麼這樣!走路不長眼!」陸明蓉方嚷完,一抬眼便為男子的俊美愣住了,兩頰亦隨之翻紅。

仲燁根本未將她放在眼底,冷著臉兀自問道:「佟妍在何處?」

「妍姊姊?」乍見那雙銀藍色眼瞳,陸明蓉顫了下,有些畏怯的往後退了數步。

可當她覷見有一批護衛隨後而至,馬巒上還刻印著湍王府的皇裔族徽,再瞧男子一身錦衣繡靴,眉宇之間盡顯尊貴,又聽見一名男子嚷著世子爺慢點兒……她當即明白了男子的身份。

「民女見過世子爺。」初次見著這般大人物,陸明蓉渾身發軟,臉兒臊紅。

仲燁惱極的別開眼,奔進宅子裡搜了一遍,安墨也急巴巴的領著護衛尾隨,幫著搜找佟妍的蹤影。

誤以為佟妍又犯了什麼罪刑,陸明蓉嚇得臉色慘白,一見仲燁又折返回來,欲再向她追問,她忙不迭地道:「今日城西的孫家有宴席……妍姊姊與我爹娘被僱請去奏樂助興了……」

仲燁眸色微寒,一晃眼便已翻身上馬,手裡的馬鞭揚起再落下,高大的身影已然遠揚。

「快快快!跟上世子爺!」安墨隨後領著一批護衛揚長而去。

真的是湍王世子!陸明蓉扶著門框,雙腿已經癱軟,兩眼卻還癡癡的凝視著那抹遠去的身影,一顆心怦跳得厲害……

城西,孫家。

仲燁推開了意欲攔阻的小廝,擅自闖進了朱門大院,尋著絲竹之樂的來源處,大踏步走去。

轉進一處園子,孫宅的花廳裡,只見三兩歌妓正與數名男子在飲酒作樂,一旁的樂班正盡責的彈奏。

仲燁驀地收住了腳步,灼燙的眸光穿過了重重人影,落在那跪坐在樂班最後方,低垂著眉眼,面色幽幽的人兒身上。

「你、你誰呀?!是誰放他進來的?!」當仲燁步進了花廳,宴席上的家主驚詫的嚷出了聲。

席間騷動四起,隱在角落的佟妍始終垂著螓首,一雙纖手熟稔的撥弄著琴弦,身麻心亦麻,對身旁的聲響絲毫恍若未覺。

她眸光黯淡無神,小臉木然,宛若一尊人偶。於她而言,自從離開湍王府,過回原來任人輕賤的日子,一顆心已如死灰。

直到身旁的人輕推她一把,眼睫顫了下,她才恍惚醒過神,察覺宴席已靜了下來,才匆匆停手。

心下赧慚,誤以為是自己擾了宴主的興致,正欲起身道歉賠罪,不料,她一揚眸,便看見那道她曾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的身影。

她怔住,起至一半的身子就這麼僵在半空,黯無光彩的美眸瞠圓了,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,喉間似噎住了一般。

仲燁一身鴉青色錦衫,黑髮簪起,面貌俊麗依然,眸光卻好似灼熱的焰湧向了她。

她聽見孫宅的下人正欲進門驅趕,外邊卻闖進了一批衛士,爾後安墨的身影亦尾隨而入,當他喊出那一聲世子爺時,花廳裡的眾人面色倏變便齊齊跪了下去。

一剎間,教人屏息心顫的寂靜淹沒了此間。

她呆睜著雙眸,見仲燁提足,越過了跪伏在地上的眾人,一步接一步,走至她的面前。

她所不知的是,為了這短短數步,他已涉足千年,於孤絕中漫漫等待。

「仲……燁?」即便人已立定在眼前,淚霧模糊了眼,她仍是抖著嗓子,不敢輕信的喃問。

她沒變。什麼都怕,唯獨不怕他這一點,即便轉世之後依然沒變。

仲燁胸口發灼,方才走來的每一步俱是煎熬,俱是踩過了千年的思念方能來到她面前。

他緩緩伸出了手,卻以著急猛的力道將她拉進了懷裡,將那滿眼蓄淚、呆怔著的小臉按入胸膛。

「小研,我來了。」他在她耳畔瘡啞的低語,哪怕她已記不得轉世前的種種,他千年的思念終能在此刻傾訴而出。

佟妍怔愣著,身心俱顫,依偎在他懷裡,淚水無可自抑的落下,弄不明白他此下的舉動究竟是為何,一顆心卻不自主的擰疼了。

她不懂……這感覺就好似……好似許久之前,他們便已經屬於彼此,卻歷經了漫長的歲月,終於再次相見。

「原諒我,現在才想起……我是為你而來的。」仲燁啞聲喃著,復又將懷裡太過單薄的人兒抱緊,幾欲想將她嵌入心坎裡,世世相隨,再也不分離。

她為他這個修羅起名,為他在血池裡種下朵朵白蓮,為他攜來了歡笑,在他心中種下了情念……他在孤寒黑暗的地獄中日日奢求卻不可得的人兒,終於盼至。

於他而言,身旁無她,千年亦如一日,雖生猶死。

漫漫千年……為她,值了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38 PM

第八章

熟悉的暖香,熟悉的浮奢景致……當佟妍被仲燁抱進了房裡,坐在金繡軟榻上,一雙美目依然怔怔發懵,彷彿置身夢中,猶然不敢輕信。

仲燁闖進了孫宅,將她從宴席上帶走,帶回了湍王府,其間,他的雙臂始終緊緊環在她腰間,他好似變了個人,片刻也不讓她離他半步。

他好似……極怕會失去她。

思及此,佟妍抬起迷濛的眼,望著將自己抱上軟榻的傲岸身軀,對上那雙凝聚著濃濃思念的異色眼眸。

他亦望著她,在她驚怔的目光中,單膝跪地的蹲低了身形,一雙大手將她的柔荑攢得好緊。

「你……怎麼了?」若非她再三確認,恐怕會以為這是一場癡心妄想的夢。

她不記得他了。仲燁心中蕩起了淡淡苦澀。

佛祖許她入凡轉世,旨在磨練,成就他的心願不過是其後,自然不可能讓她保有轉世前的記憶。

但佛祖是慈悲的,雖藏抹了她的記憶,並未改易她的容顏形貌,那眉,那眼,那鼻,那唇……亦如千年前那般,分毫未變。

「又有妖怪出現了?!」佟妍左右張望,一顆心陡地往下沉。是了,肯定是又需要她來當餌食,仲燁才會將她帶回王府,除此之外,她想不著其他緣由。

她這一提,又結結實實刺中他心底鮮血淋漓的痛處。

那雙身羅剎是他一時失手縱放,自此成了他的業障。那妖物遊走於三界,自是有門道窺探天機,得知小妍轉世為凡人,亦知他將上凡間尋她,便先纏上她,陷害她,傷害她。

他執著於小妍,雙身羅剎卻也執著於折磨他,自是不會放過這個良機……那本該是他一人背負的「業」,到頭來卻波及了她,讓她淪為雙身羅剎要脅、對付他的人質。

先前他記憶未醒,殘忍的利用她為誘餌,又讓她受了那麼多苦……思及此,他悔痛難忍,直想狠狠毀了自己。

「需要我當餌食嗎?!」見他良久不語,她心下鬧慌,指尖泛涼的小手反將那雙大掌握得死緊。

儘管心中懼怕那些妖鬼魔物,可若她有利用的價值,能當成餌食留在他身旁,縱然日夜得活在驚懼之中,她亦願意。

「我、我雖然沒什麼用處,但是我看得見那些妖物鬼怪,總有我能幫上忙之處!那些妖物似乎也總喜歡纏著我,我可以留下來當餌食的。」

聽聞此言,仲燁的心被狠狠撕扯了一下。從前他身為修囉,流血亦感受不到痛楚,而今轉生成人之後,總算嘗到何謂痛不欲生的滋味。

惟有她,方能讓他嘗受到這痛,這苦,這份求而不可得的思念之傷。

「你不是餌,從來就不是。」他沉痛的啟嗓,一手撫上她惶然的小臉,順著起身將她擁入胸懷。

「那我……還能留下來嗎?」她怔忡著,問得傻氣又茫然,貪戀著這刻的溫柔甜夢,又怕下一刻他會將她推開,再次冷情的命令她離開。

「留下來,留在我身邊。」低啞的嗓音方落,他俯下首,以著漲滿了胸口的熾熱思念,封吻她的唇瓣。

那兩片柔軟,那份甘甜,他已盼了千年。

他用思念一點一滴餵養那株「歲凋」,原以為思念能就此稍解,抑或,終將隨著千年的歲月流逝一同乾涸。

可,思念依然如此深濃,始終不曾淡去一分一毫。

「仲燁?」佟妍傻了,茫了,懵了,不明白他為何會這般深情款款。

「我在等你,一直在等你,你記不得了,可是我全記得。小妍,只有這一世了,你是屬於我的。」

這世的因緣,是他以千年的等待求得,然而凡人一世的壽命如此短暫,不過幾十個寒暑,怎能解他千年的思念之苦?

佟妍已被吻得迷糊,意識亦昏茫,恍惚間,她閉了眼,腦中卻浮現了一幕幕迷離的景--

仍舊是那四面包圍冒著熱泡的血池,一片遼闊的黑色焦土,白衫女孩神情惆悵地望著黑衫男子。

「燁,這是最後一次了……」她幽幽輕語。

黑衫男子見狀,略帶遲疑地抬起了手,似欲撫上她低低掩落的眼睫,可終究還是縮了回去。

女孩沉浸在離別的輕愁中,未曾察覺他一度伸出的手,她眼圈微紅地喃道:「佛祖說,我不能再偷偷私自跑來冥界見你,我會擾亂冥界的綱常……我不懂,就只是來這裡看看你,為何會擾亂綱常?」

黑衫男子的喉結微微咽動一下,垂眸望著那矮了自己一大截的嬌小女孩兒,似乎欲揚嗓說些什麼,終究還是沒吐出聲。

想必佛祖已知悉他的心意……

「我知道,其實你一直嫌我吵,嫌我煩,每回一見我來,你就不高興的皺眉頭。」

那是因為他不喜見她來這座污濁的地獄,染上那血腥的氣味。

「你不要我在血池裡種白蓮,可我偏偏不聽,每次來見你還是執意偷摘佛祖的蓮花過來。」

那是因為他不願見她一番苦心白白折煞,那朵朵聖潔的白蓮,亦如她,全都不該出現在此處,被他一身的血腥煞氣玷污。

「我來這裡這麼久,你除了要我別再來找你,什麼話都沒說過,你一定很討厭我吧?」

不是討厭,不是。是他不知自己能說什麼,更害怕說錯什麼,會嚇著她,讓她心中烙下恐懼,或使她對他起了怯怕之心。

「我還擅自幫你起了名字,你心裡一定很惱吧?」

若不是她,至今他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鬼將,只是鎮守地獄的一抹黑影,是她給了他名字,讓他在無盡而麻木的殺戮中,初次感覺到自己依然還活著。

「燁,謝謝你救了我……」女孩喃喃自語到最後,鼻尖微酸,已是泫然欲泣。

「以後……以後我不會再來煩你,這次種下的白蓮是最後一朵,等會兒回去,肯定又要讓佛祖罰我背經書。」

別走。黑衫男子從不曾為什麼觸動的心隱隱作痛,那句挽留卻怎麼也說不出口。

「燁……讓我再喊你最後一次吧,以後我便不能再來這裡見你了。」

女孩抬起了盈淚含笑的嬌靨,在黑衫男子尚且來不及反應之際,她忽地往前一撲,緊緊抱住了男子剛硬如鐵的腰身。

「我真的……很喜歡你,燁。謝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,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。我走了,燁。」

別走……黑衫男子的雙唇微動,欲言,懷裡那具嬌軟的身子已經往後退開,旋過身便奔離了他的面前。

自始至終,他終究沒能訴出對她的情意,沒能讓她明白他的心……

「……小妍?!」唇間忽地嘗到鹹味,仲燁退開身,望著躺在紫紅錦褥裡的佟妍,赫見她緊閉的眼溢出了成串的淚珠。

那淚,顆顆似火焰,滴在他的心頭,灼燒著他的膚骨。他鎖眉俯身,輕吻那兩排顫動的眼睫,吻去不斷滲出的淚水。

「真奇怪……我總是看見那兩個人,一個女孩和一個黑衫男子……他叫做燁,跟你一樣的名字,他總是不說話,總是冷著一張臉……那雙眼,女孩說那雙眼是修羅之眼。」

她閉著眼,沒抗抵他落在眼睫上的吻,卻無法抑住酸楚的淚水洶湧而出,在那一幕幕如真似夢的景象中,她能感受到那白衫女孩的喜怒哀樂,甚至是女孩對黑衫男子的情意。

「她很喜歡那個叫做燁的男子,她每天都盼著能去見他……可是燁極少同她說話,他身上有一股殺氣,沒人敢靠近他……那裡的人都長得很奇怪,有的是青色的夜叉,有的是妖鬼,他們全不敢招惹燁。」

仲燁停住了愛憐的吻,見她睜開了一雙濛濛水眸,秀麗的小臉浮現迷惘,彷彿訴說著一則古老的故事,嬌軟的嗓音在沉靜的房中幽幽低響。

「她總喜歡帶著一朵白蓮花去探望燁,因為她不知聽誰說過,那白蓮花能消除燁身上的血煞之氣,她以為只要這麼做,便能讓燁開心……」

「他很開心。」仲燁啞著嗓,打斷了她未竟的話。

「你怎麼知道?」她茫然地回瞅。

「我就是知道。」那雙銀藍色眸子不再寒冽如冰,不再冷絕無情,裡頭注滿了柔情,他深深地凝視著她,深邃如烙。

「可是在我的夢裡,那個燁……他從來不曾對女孩說過半句好話,也不曾對她笑,直到最後一次離別,他都沒留過她。」她迷惑的輕眨眼睫,依稀能感受到女孩當時的憂傷,芳心似也跟著擰痛。

「因為一直以來,燁的眼中只有殺戮,日復一日,他的職責便是鎮守在原地,他的心已經麻木,他沒有淚,沒有感情,即便是受傷也感覺不到疼痛,哪怕是死,亦然無懼。」

仲燁的口吻如此沉痛,彷彿他便是夢境中的那個燁……佟妍心口一絞,不捨與心疼的淚水忽又泉湧。

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?莫非,他與她一樣,也曾見過那些夢境?

「他只能待在那座又黑又污獨的煉獄,除了那裡他什麼地方都不能去,因為他是閻王收服的修囉,無止盡的鎮守在阿鼻地獄便是他必須承受的罪刑。可是女孩不一樣,她不屬於那裡,亦不適合待在那裡,燁不要她靠近自己,怕她受傷,怕她染上那裡的污穢之氣。

「燁……天天都盼著她來,他比誰都希望她在血池裡種下的白蓮真能開花,真能為他滌盡身上的煞氣,可那是不可能的事。」

「為何?」她紅著眼,竟是哽咽了。

「因為他是修囉,是冥界鬼將,他身上的煞氣永遠也除不盡,亦無人能除。」

「好可憐……燁真的好可憐。」秀美的眉眼緊緊蹙起,她心疼的啜泣出聲。

「那是修羅的宿命,誰也改變不了,也沒人會憐憫他……除了那個女孩,小妍。」仲燁微微一笑,灼燙的眼低垂,手指細細描摹起她的臉蛋。

「小妍?!」佟妍聞言怔住。那個女孩亦與她同名?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?

「只有她會憐憫他,所以燁很開心。可是他從沒愛過人,他不知道要怎麼去愛一個人,更不曉得如何才能稱得上愛。」

於是,佛祖賜予「歲凋」,意在以千年的漫長歲月,讓他懂得收斂煞氣,讓他懂得何謂盼望,讓他懂得何謂珍惜。

千年的等待,並非是虛度,一個無心的修囉,亦學會了思念,亦習得了守望一份最單純的渴求。

「你也見過那個夢?」美眸泛著迷惘,她不禁喃問。

他未答,只是兀自笑著,眸似暖江,以滿滿的溫柔與愛意,使她沉溺其中,再也不願醒來。

「仲燁?我不懂……」話聲,糊進了他的唇舌。那暖舌滑入,勾纏著她,寸寸挑弄,攻池略地的佔有。

「你不必懂。」他低喘著,舌滑過她的雙唇,如一簇濕熱的火苗。

「你只要明白一件事,不管是燁,還是我,都只要你一個。」

燁?他?他們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啊!況且,燁不過是她夢境中的人,他怎會知道這麼多與燁有關的事?

佟妍被他這樣的說詞弄糊塗了,卻已無機會繼續往下追問,只因他的吻是那般纏綿黏蜜,彷彿歷經了滄桑、耗盡了所有氣力方能這般吻住她,是以他才會吻得這般急切,這般地不捨。

他與夢中的燁一樣,皆令她心疼,令她不自覺的想靠近……他身上那股氣息,眾人皆畏懼退卻,唯獨她不由自主地深受吸引,只想緊緊依偎。

明明她生性膽小,可她卻不怕他,非但不怕,她甚至起了想依賴的心思,就連那時她苦苦哀求他,能否讓她留在他身邊,她的心底總有種奇怪的感覺,似乎甚是篤定他會答應她卑微的乞求。

可她猜錯了,他終究沒答應……但,眼下這分不開的纏吻、他濃熱的氣息、環在她腰間的那雙鐵臂、緊緊貼住她的胸膛,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

「小妍……我一直等著這一天,一直一直等著,從來不曾放棄過。」他沉啞的嗓音擦過耳邊,她的心口發悶,只覺濃濃的不捨湧上。

儘管弄不明白他為何會前後判若兩人,可他話裡透出的濃濃渴求,那無數個令她目眩嬌喘的深吻,俱是讓她不忍拒絕,亦捨不得拒絕……能如眼下這般被他疼寵著,她不知已在心裡奢求過多少回。

初次見面他銹了她一命,後又親手為她細心的上藥,關心她的膝傷,又從那個可怖的妖物手裡救了她一命。

哪怕只是順便,哪怕他是出於不得已,到底他都幫了她無數次。他不曉得,即便是一個清冷的關切,都能暖著她的心,讓她在面對自己卑微的出身、日復一日為人演奏賣笑的日子時,依然能存著一分美好的希冀。

「小妍,你終於只屬於我了。」仲燁埋首在那雪白細嫩的頸窩處,濃烈的沉吟,聲聲牽動她的心。

不必再受限於仙界與冥界的律令,不必因為彼此身份懸殊而分離,此時此地,他與她,不過是兩具血肉之軀,只是芸芸眾生中的兩個凡人。

他不是鎮守地獄一身血腥煞氣的閻囉,她亦非是佛祖蓮花座下的弟子,他不必再忍,不必再苦苦壓制對她的愛,不必再擔憂自己會玷污了純淨無瑕的她。

思及此,仲燁的喉間滾出一陣粗啞的喘息,盤踞於胸口的那股悶鬱之氣,終於在此時緩緩流散而出。

「小妍,我愛你,我要你。」早在千年之前,他便對她入了魔,著了迷。

仲燁似啃似吮的吻著她的秀頸,一手探上她的胸前,俐落地解開了蝶形繡扣,柔嫩似雪的肌膚在半褪的衣衫中若隱若現。

他的啃吮引起了陣陣麻癢,她咬住下唇,忍下險些脫口的呻吟,揚眸望去,只能瞥見他黑色的頭顱,雖是看不真切,卻能感覺到他寬厚且修長的手探入衣內,隔著妃色的抹胸輕輕揉弄……

那酥麻的滋味實在太難忍,她方要啟唇嚶聲,微探出的舌尖已被他一口含住,絲絨般的芳腔被他細細舔舐過一圈,眼前又是一陣眩然。

他的吻好似醇酒,一點一滴的煨著她,她情難自禁的弓起纖腰,粉色抹胸已被扯下,大掌盈握住一邊雪白的嫩乳,似撫似揉的不住動著。

外衫被解去,抹胸歪斜地半掛在身上,她雙頰暈紅,別開了輕顫的眼睫,不敢再看,他卻不打算隨她去,輕捏她嫩得能掐出水似的下巴,將她的目光調回來。

他的目光灼灼似火,她被定住了,小臉被那赤裸裸的慾念燎成瑰艷的暈紅,心口跳得飛快,卻無法移開雙眸半寸。

抹胸的繫帶被解開了,自身上滑落,露出了那對嬌嫩白潤的胸乳。

他的眼神似要吞了她那般,一記熱辣辣的凝視便奪走了她的呼息。

「呀!」眨眼一瞬,她羞窘地摀住了小嘴。

他俯下俊顏,白嫩的玉乳被含住,飲啜一般的吮著,她嬌軀一震,弓起的纖腰又軟綿綿的壓回了錦褥裡。

自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中,陸氏夫婦亦收留了不少靠一笑賣身為生的歌妓,關於那些閨房之內的淫艷春史,她再如何不願,仍是聽了不少。

可這般親身經歷卻是頭一遭……佟妍閉起了流溢著瀲灃水光的美眸,不聽不管羞恥心的責難,伸出微微顫抖的藕臂,將她向上天乞求了許久的這人擁住。

如若可以,她願用自己僅餘的所有,換取他的疼寵,哪怕只有一日,一夜,一刻,她都願意……

窗邊的雕梅紫檀小几上,煙霧徐緩從鎏金獸口中飄出,暈了滿室的暖香,為這一刻的旖旎更添絲絲濃情密意。

縟麗的錦綢軟榻上,男人雄壯的身軀纏覆在她身前,雙手掬捧起幼嫩的雪乳,彷彿渴求了許久,終於能嘗見,他的唇舌一刻也不消停,吮舔啃咬樣樣齊來,虔誠得近似膜拜。

曾經,他們相隔得那樣遙遠,而今,他終於能這樣抱著她,吻著她,將她珍貴而美好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納為己有。

他的心是熱的,膚下的血正沸燙,只覺眼前的她,便是他最美好的想望。

嘴裡含著那嬌嫩的蕊心,他用雙手捧起她微微拱起的裸背,喉間抑下了一聲幾欲瘋狂的喘息。

她似是難耐這般孟浪的掠奪,美眸緊緊閉起,兩排顫動的長睫毛沾滿了淚珠,兩片紅嫩的唇瓣微張,吟出搔撓人心的嚶哼。

他灼灼的凝視著她,嘴裡的掠奪卻未曾緩下,看她因為自己的每一記吮咬秀眉緊蹙,淚窪窪的顫動眼睫,斷斷續續地嬌吟。

她好美,好脆弱,亦如一朵白蓮,被他這只狂蜂浪蝶不知節制的採擷,他心裡不捨,怕她疼,怕她落淚,卻無可抑制這份積蓄了千年的渴欲。

那對白潤的胸乳被吮得斑紅點點,濕透了,他眷戀難捨的蹭了蹭,改以溫柔的含啜,反而逼得她嬌聲討饒。

大掌撫過那如軟玉一般的細膩腰腹,安撫似的來回揉動,她嘴裡低低嗚咽一聲,似啜泣了起來,為腿心處泌出的那縷濕潤感到羞窘。

「莫怕,我不會傷了你。」他溫柔的勸哄著,一邊解開了她海棠紅的百褶羅裙,任其滑落在地,露出了那兩隻通體勻白似雪的玉腿。

褻褲的繫繩被抽掉,她身子一個激靈,終於忍不住想求他停手,他卻早一步脫去了,手掌滑入,撫上那片溫潤的水澤,長指亦順著花縫輕輕滑動。

「啊……」含著啜泣的嬌吟難耐地溢出,隨即便死死咬住下唇,不敢再發出那般羞恥的聲音。

「這裡……」他吻了吻顫動的玉乳。

「這裡……」又吮了吮另一邊。

「這裡……」他的唇滑至她抽緊的小腹。

「以及這裡。」俊顏埋進了她的雙腿之間,暖熱的舌鑽入溫潤的瓣蕊,嬉戲一般的於內優遊抽撤,而後傳出一陣薄啜聲,放肆地吮著春潮。

「仲燁……不要……」她甚覺羞恥,美眸含淚的嬌喘討饒。

那雙好似融化了冰雪的銀藍色眸子,自她被扣住的雙膝之間抬起,唇上還沾著教她羞窘不已的濕痕。

「燁。喊我燁。」他的嗓音幽幽沉沉,自有一股蠱惑人心的咒力。

「燁……」水光盈盈的美眸泛起一絲迷惘,可她拒絕不了,終是順從的低喃著那名,低低柔柔地喃著。

不知為何,當她這般喊著他,心竟然微微擰痛了,腦中又浮現那些迷離的夢境,似真,似幻。

終於……仲燁一震,素來冷峻而無動於衷的俊顏亦動容。跋涉千山,涉足萬水,歲月凋零,只為再聽她喊出這一聲,燁。

他不過是一個沾滿血腥惡臭的修囉,守住孤寒的一小閻囉,她卻將他喻為世上最美好無爭的花,一朵開在地獄火池裡的花。

「你身上的每一處,都是屬於我的。」大掌托住她的雙頰,他俯身許諾。

「這一世,我只為你而活,我將用我的性命守護你,直至這具軀體嚥下最後一口氣,方能休止。」

乍聞這句諾言,佟妍整個人震顫不已,尚未揚聲,滿眼的淚已落在他手上。

「燁……燁……」那彷彿是來自於靈魂深處,一抹未知的執念,她不能自已的喃著他的名,淚水已淹沒了雙眼。

他萬般珍惜的吻去每一滴淚,扯開了衣襟,抓起她的手壓在胸口,壓在那朵「歲凋」上。

讓她親手碰觸,那一朵,累積了千年思念方能燦爛綻放的花。

佟妍看見了「歲凋」,美眸微地睜圓,似震驚,似怔愕,似迷惑。

有許多事、許多話,他不能向她明訴,例如他們的過往,及佛祖賜予他倆的慈悲之恩。

有些事,有些記憶,注定只能留在過去,留在歲月凋零之前,帶不走。

他只能吻住她,用她的手心為他煨熱了胸口,將思念透過每一個碰觸,一點一滴宣洩而出。

鴉青色的長衫落在地上,與海棠色羅裙交纏著,亦如床榻上兩具繾綣情深的人影,交融為彼此身上的一部分。

大手扣近了軟嫩的臀瓣,堅硬昂直的灼物抵著濕潤的花陰,在她低啜的嬌喘聲中,深深埋進其中,而後靜止不動。

他單以一手支撐上身,一手細細描繪她的眉眼,每繪過一處便落下一吻,直到她無助卻嬌嬈的討要,他才吮住她的唇,一下又一下的將自己鑿進她溫潤而柔軟的身子。

那痛,伴隨著滿滿的疼寵,在交合處漫開。她的腿纏著他的,如絲蘿攀纏著樹幹,緊密而不可分。

初始,他溫柔廝磨得教她淚眼汪汪,末了,他要得越發狠了,每一次頂撞都是狂猛而強悍的,似是欲將自己牢牢釘進她體內。

她攏握著兩隻粉拳,瑰艷的小臉往後高仰,一頭烏絲早已披散開來,枕在腦後猶如幽黑的絲緞,小嘴吟哦出他聽過最妖嬈的樂聲。

半垂掩而下的錦幔,隨著那頂撞的力道而搖晃,室裡的燈燭未曾滅去,始終熠熠照亮著床榻上浪艷羞人的每一幕。

「燁……啊!燁……」在不能自已的極致歡愉中,她的嘴裡始終喃著他,淚水模糊了眼,卻仍是直直地瞅視他。

他亦然。壯碩的胸膛磨弄著她,兩顆心緊緊相依,與這具肉身已分不開的。

「歲凋」好似也要盛開於她胸前,汗水淋漓的肌膚密密貼附。

他要不夠她,怎樣也要不夠……盼了千年啊!

「小妍,我愛你。」他眸光轉闇,與她十指交扣,將俊顏埋入她光滑如絲的頸窩,似歎似喘,啞著嗓傾訴滿腔情意,亦不曾停過身下兇猛的佔有。

如一隻狂獸終於得到他渴求的美夢,他一遍又一遍的要她,哪怕她已被喂滿,嚶嚶啜泣,他心疼不捨,卻也無法停下。

「啊……」佟妍半睜著迷濛的眼,咬住嫩白的手背,小臉因羞意而酡紅似醉,長髮被撥至一旁,他的嘴自後方含住了她的耳珠子。

斑痕滿佈的嬌軟女體跪趴著,他雄渾的身軀伏貼在她背後,嘴裡低喃著教她迷惑卻深深著迷的情話。

「小妍,我怎麼可能討厭你?從你來到我的面前,送我第一朵白蓮起,我便喜歡上你……你說過的每一句話,我亦牢牢記住,縱然過了千年也不曾忘。」

彼時沒能向她傾吐的話,終於能在此時訴出,他胸口藏了千年的痛,隨著每句話的吐露,似也跟著少上一分。

「燁……嗯……燁……」她茫然不解,小嘴卻不由自主的回應著他,那令她快不能喘息的歡愉,似堆高的浪潮幾欲淹沒了她。

他環住她柔軟的腰腹,抱著她一起躺下,硬直的灼熱依然深埋,隨著她的顫抖而溫存頂弄,直至她閉緊雙眸,急促的抽泣,才將暖液再次注滿嫩穴。

她累極,倦極,那雙環抱住她的雙臂始終不曾松放,她暈眩的低啜著,仍能感覺到他在她身子裡若有似無的磨弄……

「小妍,為我生下孩子吧,我們……也只有這一世了。」

意識朦朧間,她聽見他似這般說著,可那嗓音太低、太沉,她分不清是夢,抑或是真實,只能隱約感覺到,他的吻越發激切狂躁,一如方纔那般……

人間百年,只是短暫一夢,「歲凋」只能換得這百年一夢,若他們能生下孩子,那孩子既不屬於仙界,亦不屬冥界,雖然只能留在人間,卻能成為他們這百年一夢的誓證。

仲燁抱住懷中的人兒,抑下對她的心疼,哄著、勸著,讓她再次為他動情,只為了成全他對這份愛的私心……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40 PM

第九章

又是那個如幻似真的夢境。

那個黑衫男子,及那名手執白蓮的白衫女孩……曾經這夢境令她深覺迷惑,而今卻覺如此熟悉。

佟妍在睡夢中彎起了一抹恬淡的笑靨,正欲翻身偎進男人溫暖而寬大的胸懷,不意然的撲進一片殘留的餘溫。

她睜開了朦朧的雙眸,望向身旁的床榻,發覺一片空蕩蕩,正怔忡著,卻聽見外間隱約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談話聲。

「當初你說,你讓她進你的寢房,不過是為了捉妖,你與她不曾有過什麼,也將人放了。」湍王妃姬氏的嗓音冷冷地響起,「結果你這是在做什麼?又將人帶了回來,藏在你的寢居裡大半個月,也不讓嬤嬤送藥,難不成你真打算讓那個低賤的漢人懷上仲家的血脈?」

聽聞此言,倚坐在床沿的佟妍捏緊了腿上的錦被,咬緊了下唇,螓首低低的垂下。

這半個月,彷彿置身於另一夢境,仲燁與她寸步不離,他待她幾乎好上了天,教她騎馬,教她習字,教她說西荒話,彷彿將她當成妻子那般的對待。

知道她掛心乳娘一家人,他遣人代她捎口信,又賞賜了一筆安家的銀兩,好讓她再無後顧之憂。

她始終不明白,他清冷傲然的性情未變,要說像是變了另一個人,也不像,可他對她確確實實不一樣了。先前的他,喜怒不定,忽冷忽熱,如今卻將她視為珍寶那般的好。

那雙曾經無情冷睨她的銀藍色眸子,時時盛滿了眷戀,刻刻是熾熱的溫柔繾綣,彷彿她是他向神佛求了甚久,終於得來的瑰寶。

這段日子裡,她被他百般疼著、寵著,幾乎要忘了自己是何人……眼前湍王妃尖刻淋漓的話,如一根細針戳破了這美夢,提醒她,她是何等出身,又有多麼低微配不上仲燁。

「燁兒,你莫不是真讓那個女人給迷住了?你別這麼傻,你將來不只是要繼承你父王的大業,更可能坐上帝位!你怎能辜負皇祖母對你的寄望?!」

正在系攏腰帶的纖手倏然一僵,佟研低垂的雙眸瞠圓了,心頭一陣劇顫。

莫怪人人皆說湍王世子地位之尊貴猶勝當今太子一籌,原來……垂簾聽政的皇太后有意改立他為儲君。

外間傳來仲燁低沉的嗓音,隱約可聽出他的不悅,可具體說了些什麼,礙於他壓低了嗓,是以聽不真切。

正當佟妍幫自己打理好,欲出寢居時,卻見綠繡領著幾名丫鬟將早膳送了進來。

「佟小姐,時候不早了,快些用膳吧,世子爺就怕您餓著了,特意交代奴婢送進來。」

綠繡是王府裡的一等丫鬟,在一般下人眼中等同於半個主子,她指派著那些小丫鬟將早膳張羅好,將碗筷擺好。

「王妃在外邊,我怎麼能……」素聞湍王妃行事作風甚是強硬,佟妍雖然不曾親眼目睹,光憑方才聽見的那些責難,她心中已生了惶懼。

「小姐莫怕,這裡是觀蓮居,一切由世子爺作主。」自她在仲燁寢居住下後,綠繡便跟在她左右,為她張羅大小事。

她沒名沒分,既非妻妾更非通房,在府裡的地位委實尷尬,丫鬟下人們見了她多是戒慎防備,不敢放肆,即便是曾經極為輕蔑她的安墨,如今亦是恭恭謹謹,不敢露出半分嫌惡。

她自然明白,這一切並非是她躍上枝頭成了鳳凰,而是眾人不敢違逆惹怒了仲燁,她能有這等待遇,自是倚藉著他的疼寵。

「小姐快些用膳,要是餓壞了身子,綠繡可是沒法向世子爺交代。」綠繡知她心中忐忑,主動拉她坐下,盛了一碗煲得軟爛的雪耳紅棗蓮子羹,貼心的吹了幾口,方送進她手裡。

佟妍接過青花釉瓷碗,垂下眼,撥弄著碗裡瑩白如雪的蓮子羹,有一口沒一口的含進嘴裡。

「綠繡……」她低低的揚嗓,欲言又止。

「小姐想問什麼便問吧,綠繡能答的,一定如實答覆。」綠繡心細如髮,自是曉得佟研的心。

「仲燁他……」

「小姐若是想問世子爺的事,綠繡可就不好答了。」綠繡歉然一笑。

到底是仲燁親自拔擢到身邊的一等丫鬟,綠繡一向謹言慎行,佟妍只好兜著話問:「那外頭發生了何事,你可曉得?」

「小姐方才應該也聽見了,王妃對小姐長宿在世子爺房裡頗不諒解,加上皇京那邊來了個特使,據說是奉皇太后之令來的。」

「皇太后?」佟妍驚愕的揚眸。

綠繡左右覷了覷,湊身到她耳旁,壓低了嗓說道:「具體情形是如何,小的並不是很明白,可聽說,那個特使是為了指婚一事而來。」

指婚?佟妍又是一怔。

「上回那柳知州來王府向世子爺討人,背後便是仗著王妃的勢,王妃也是一心為了世子爺,小姐應該也知。皇家族裔最重血統,王妃尤其看重此事,自然容不下小姐。」

佟妍點著頭,眼前是西荒人稱帝當家,雖然沒有明文律令規定西荒與漢人不得通婚,可舉凡是家底還不錯的西荒人,決計不可能嫁娶漢人。

「世子爺的性子小姐應該也懂,很多事,即便是王妃也不敢當爺兒的面出手。」綠繡語帶保留的低聲道。

聽出綠繡話裡含蓄的暗示,佟妍的心暗暗收緊。若不是仲燁護著她,恐怕湍王妃早已出手整治她。

「王妃是個明白人,她不會為了小姐與爺兒鬧不快,恐怕這回王妃是想藉由皇太后之手,讓爺兒盡早成婚。」瞥見她臉色略白,綠繡忙又道:「小姐放寬心,世子爺正是為了這事與王妃爭執,爺兒的性子絕對容不得他人擅自作主。」

是呀,仲燁心性極為孤傲,先前她待在王府充當誘餌時便已有領教。不過,那名特使可是皇太后派來的,若是指婚的懿旨當真已下,他能抗旨嗎?

不對,他何必抗旨?他待她再好,萬不可能娶她為妻,至多也只可能納她為妾室,何必抗旨?

如是想著,佟妍心裡鬆了口氣,同時也泛起了一陣淡淡的酸楚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,若想待在他身邊,唯有成妾,可事到眼前,她還是免不了嘗到了處境悲涼之苦。

尋思間,仲燁已經走到她身旁,伸出寬厚的大手撫上她怔忡出神的秀顏,見狀,綠繡福了福身,靜悄悄的退出了寢房。

「在想什麼?」仲燁一日之中,總要撫她的臉數次,那眼神好似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好端端地在他眼前。

「方纔外邊……」

「那些事你別理會,我自會處理。」仲燁落了坐,親自盯著她用膳。

他不讓她過問那些事,怕是覺得她不夠格吧?佟妍心中微澀的想。

「你什麼都不必想,只要想著我,想著快點養好身子這兩件事便好。」仲燁說著,一聲吩咐下去,綠繡便又端著一碗黑稠稠的補湯進來。

她蹙起秀眉,直覺想躲,仲燁不讓她躲,扣住她的手,親自端過那碗補身的湯藥餵她喝下。

見她喝得眉蹙臉白,仲燁看似清冷無緒的俊顏下,是懊惱與自責,是惱怒的心疼。前兩日他讓王府任用的醫官為她把過脈,她底子本就虛寒,先前又喝了不少避孕的湯藥,益發損折了身子,以至於不易懷胎。

為了一己私心,為了留下這只能擁有一世的曾經,他努力想讓她懷上孩子,不管用盡什麼法子都想,可卻苦了她。

「為什麼要讓我天天喝這些藥?」佟妍忍住欲嘔的噁心之感,苦著嬌顏輕推開他捧著瓷碗的手。

「你身子虛寒,要快些養好,才能生養孩子。」仲燁捏起一顆杏花糖,送進了她的嘴裡。

「……生養孩子?」她嘴裡含著糖,著實一怔。

她怎能懷上他的孩子?且不論他將來是否會繼承大統,光憑他是湍王世子這身份,她能得到妾室的名分已是大幸,湍王妃怎可能容許她這樣的女子懷上他的血脈?

仲燁明白她惴惴不安的心思,將她擁進了懷裡,雙臂圈著她的腰背,手勁是那樣的輕,就怕弄碎了她似的。

「什麼都別想,你只要養好身子,好好待在我身邊,其餘的交給我煩心就好。」

嬌顏緊偎著他的胸膛,她垂下眼,粉頰染上了霞暈,杏花糖在舌尖上融化開來,稍稍沖淡了藥的苦味,苦澀卻上了心頭。

莫說湍王妃不允,遠在皇京的皇太后會肯嗎?一個出身低微的漢女,得了湍王世子的專寵,這等事對西荒皇裔來說,已經是會招惹非議的醜事,如若她又懷上孩子……不管是她,抑或是孩子,都不容於這座王府。

已是初秋,夜色降得早,為了款待遠從驥水而來的太后特使,湍王府設了盛宴,仲燁自然也推拒不得,傍晚時便讓湍王派來的步輦接走赴宴。

一身玄衣繡袍、光曜懾人的仲燁前腳剛走,載著湍王妃的步輦隨後便進了觀蓮居的院子。

佟妍才抱著兩卷書冊,從仲燁的書房裡走出來,迎頭便撞見一身錦衣玉華的湍王妃氣勢凌人的走來,身後還跟著一群僕婦與丫鬟。

只見湍王妃不怒不罵,臉上儘是笑,自是一番雍容尊貴,望向她的眼神卻充滿了鄙夷與怒氣,似要用那雙眼撕了她一般。

佟妍一僵,手裡的書冊滑落在地,連忙跪下身來,低垂著螓首不敢直視。

「民女見過湍王妃。」她的嗓音微微顫抖,雙手伏在地上,暗暗捏緊了散成一個圓的裙擺。

「你,應當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。」姬氏垂著雙眼,揚笑的神情教人不寒而慄。

「我知道燁兒喜歡你,把你寵上了天,任我怎麼勸都不肯聽。我本想,他若是開口要將你收房,納為妾室,興許我還能睜隻眼閉只眼,容忍你留下。」

說這話時,姬氏緩緩走上前,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,就這麼踩上了她的手背,佟妍死死咬緊了下唇,不敢哼出聲。

「偏偏,燁兒居然開口要娶你當正妻。」見她痛得面色慘白,姬氏才挪開了腳。

「他這樣的身份,怎能娶你這樣下賤的女子為妻!」

仲燁想娶她為正妻?佟妍睜大了美眸,怔然瞪著慢慢紅腫泛開青紫色的手背,驚愕之感已經壓過了還未退除的劇痛。

「眼下燁兒這麼看重你,我若是動了你,他定會與我決裂,我亦不可能容忍你繼續留在燁兒身邊。」姬氏淡淡的說著,一旁的管事嬤嬤走來,將她從地上拽起,將裝滿了銀兩與幾件衣裳的包袱塞給她。

「王妃……」佟妍雙目溢滿了驚惶,身子卻被管事嬤嬤緊緊架住,另一名丫鬟手裡端著一碗漆黑的湯藥,那氣味她並不陌生,是避孕落胎的湯藥。

「你先是被妖怪附了身,差一點就害死燁兒,後又迷惑了燁兒,就為了你這樣的女子,害得我們母子倆處處不合,我能留你一條活路已屬大度。」

姬氏目光凌厲,說話時臉上雖然猶笑,眼中的殺氣卻震懾人心。佟妍想,若不是真顧忌於仲燁,她怕是活不過明日。

「那特使不僅僅是代傳指婚的懿旨,更帶來了皇太后召燁兒進皇京的旨令,屆時燁兒忙著赴京一事,便也無暇找你,日子一久,念頭便也淡了。」

「不……我不要。」佟妍面色慘白,惶惶的搖動螓首。

「王妃,求求您,我不要名分,什麼都不要,只要能留在世子爺的身邊,要我為奴為婢都願意。」

姬氏冷笑一聲,「為奴為婢?如果真是這樣,那倒也並無不可,畢竟燁兒他父王也收了不少漢女為妾。但是湍王亦清楚,能為我仲氏誕下血脈的,唯有西荒皇裔的女子,他自有分寸,從不讓我操這份心。可荒唐的是,燁兒不只想娶你當正妻,更想讓你為他生子,既然這樣,我也不得不出面干預了。」

「求求您……饒了我吧……」佟妍沉痛的不住央求著。她所求不多,只願待在仲燁身邊,為何這樣的心願卻是如此艱難?

笑了笑,姬氏垂下眼,端詳起自己那雙纖白的玉手,雲淡風輕的低道:「喂她喝藥,然後送她出府。」

聞聲,管事嬤嬤掐緊了佟妍的一雙胳膊,任憑她如何扭動掙扎、哀求都沒用,端著湯藥的丫鬟臉上揚著惡意的笑,步步湊近,一抬手便將碗口抵到佟妍嘴裡。

佟研絕望的閉緊了雙目,眼下她沒有懷胎,自然不怕喝這藥。可仲燁想要她幫他生下孩子,日日為她滋補身子,這藥一喝,怕是一切努力將前功盡棄。

孩子呵……喝下這碗藥,她便要被送離臨川,往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他,事已至此,她竟然還有心思想孩子的事?

心如死灰,她死死閉著眼,下巴被丫鬟緊緊掐住,那氣味濃郁的湯藥滑入了嘴裡,一抹苦澀在舌尖漫開。

咻!一支紅羽箭劃破了空氣,路徑筆直,速度之快,猶勝疾風,就這麼不偏不倚射中了丫鬟的手背。

「啊!」丫鬟痛叫一聲,手裡的瓷碗摔碎在地,湯藥盡灑。

眾人皆是一愣,眼力趕不上那箭射出的速度,一時不明白發生何事,只看見丫鬟撫著手背,痛得癱坐於地。

再定神一看,那丫鬟的手背異常紅腫,手腕前彎的弧度甚是駭目……姬氏上過戰場,一眼便瞧出丫鬟的手骨盡碎。

再垂目看向地上那支專門在宴席上,讓賓客們用來遊戲比劃的紅羽箭--為免傷了和氣,這紅羽箭的箭頭是特意磨鈍的,不至於在嬉戲中傷著人。

紅羽箭傷不了人,卻射碎了丫鬟的手骨,可見射出這箭的人臂力之大,箭術之精湛敏捷……姬氏一凜,轉身望去。

遠遠那頭,一抹頎長的玄色身影,手中緊握著彎月長弓,月輝照映出他俊麗的五官蒙上了一層森寒,那雙銀藍色的眸子卻在黑暗中閃爍著欲焚燬一切的怒焰。

靜,四下陡然悚靜,唯獨眾人的驚喘聲,及丫鬟的痛哭哀嚎在耳邊迴盪。佟妍睜開了眼,看見佇立在曲廊那端的仲燁,怔然又喜。

他……他怎麼會……驀地,她瞥見了一道身影在仲燁身後的半空中浮動。是風煞!竟然是他向仲燁通風報信!

「箭。」仲燁將手伸向身旁流了一身大汗的安墨。

安墨肩上背著箭筒,先覷了覷那一頭的湍王妃,再汗涔涔的望向主子。

「世子爺,這不好吧……」

「箭。」這一聲下得極重、極冷,教人身心俱寒。

安墨抖著手,抽出紅羽箭遞進仲燁的手,他握緊了箭,拇指一扳,便將磨鈍的箭頭折斷。

斷裂的箭頭尖銳如刺,一箭射出,如中要害,必當奪命。

「世子爺饒命,世子爺饒命啊!」見狀,那些管事婆子與丫鬟齊齊跪了一地,身子全緊緊伏在地上,瑟瑟發抖。

佟妍霎時脫了困,僵站在原地,有些不知所措的呆怔著。

「燁兒,你這是做什麼?」姬氏氣得渾身發抖。

「就為了這個漢女,你不惜念母子之情的威脅我?」

仲燁無動於衷,極目以對。

母子之情?他本是修囉,後為地獄閻囉,不過是藉這個肉身轉生為人,於他而言,浩瀚三界之中,他本就是孤獨的存活著,既沒有過去,亦沒有未來,早已超脫了生與死。

他唯一在乎的,只有那個女人。哪怕天下盡毀,三界淪滅,他在乎的,只有她。

「甭管是何人,誰要敢再動她一發一毫,我手中這支箭便會要此人的命。」嗜血的殺意在銀藍色眸子內閃現,仲燁將斷箭拉上了弓。

那箭,分明是瞄準了她!明白到這一點,姬氏當下氣紅了眼。

「燁兒,你竟然……莫非你真要為了她與我反目?」

「只要母妃不再傷她,不再讓她因我而受苦,我依然是仲燁,湍王府的世子,仲氏的血脈,母妃引以為傲的兒子。」

聞言,姬氏當真氣極。他這是明目張膽的警告她,若是還想要他這個兒子,便得放過佟妍,別再插手他的事。

仲燁的心性雖是孤傲不馴,卻也不曾說過這樣的重話,姬氏不傻,自然明白在這節骨眼上,她若是執意撕開了臉,不過是傷了母子之情,有害無益。

「燁兒,你當真傷透了母妃的心。」這口氣只能忍下,姬氏兩眼泛紅,冷冷的說罷,憤恨難平的拂袖離去。

一群嚇得魂魄俱散的僕婦丫鬟,顫巍巍的起身尾隨,那碎了手骨的丫鬟還癱坐在地上,也沒人敢去扶她。

她一見仲燁朝這方走來,猶如撞見了黑夜中的惡鬼,霎時驚駭不已,握著已痛至失了知覺的手,痛哭失聲的爬起身逃離。

所有人皆懼怕眼前這個一身玄黑衣衫,幾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高大身影,就連安墨也抖瑟瑟的屏著氣,不敢吭上一聲。

唯獨佟研呆立在原地,怔怔望著他快步走來,眼中冷冽的殺氣仍盛,英挺的五官蒙著一層冷峻,身上流動著肅殺之氣,彷彿一尊俊美的修囉。

這樣的他既是迷惑人心,卻也教人心驚膽寒,可古怪的是,她卻覺得這樣的他,反而讓她感到無比熟悉心安,彷彿這才是真正的他。

怔忡間,她已被嵌進寬闊堅實的胸膛,那雙為了她拉緊弓弦的強壯手臂正緊緊圈住她的腰身,小臉貼在他的心口,聽見他劇烈跳響的心律。

「是我不好,差點讓那些人傷了你。」凶悍不再,殺氣盡退,他這聲自責的沉吟似水溫柔,教她鼻尖泛酸。

「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?」她抬起蒼白的嬌容,美目盈滿了迷惘。

「我不懂,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對我?」

要論美貌,王府中不乏比她更出挑的女子;要論才情,她這等出身,除了深諳琴箏樂律,再沒別的了;要論身世,她……根本不配。

「因為是你。」他深沉的眸光似藏了許許多多的話,可最終只是吐出這一句。

「小妍,因為是你。」

因為她,他甘願犯下擅自離守的罪,從孤寒地獄來到人間,只為一償千年的思念。

如她記起轉世前的種種,可會怨他這個修羅太過自私?

「燁?」瞥見他眼中的沉痛及內疚,佟妍不禁怔然。

「有你,便有我。無你,亦無我。」沉啞的嗓音朗朗喟歎,他將她嵌進心口,恨不能將她融進自己的骨血。

「燁……」她的疑惑始終得不到答案,佈滿迷惘的小臉只能依偎在他懷裡,任由他將自己緊抱,溫暖滲進了她的膚骨。

紛擾的一夜將盡,天方微熹,佟妍原是睡得極沉,直到一陣震晃驅散了睡意,她睜開兩道眼縫,瞧見自己被仲燁抱在懷裡,坐進了馬車裡。

她驚詫的睜亮了眼,纖手揪住了仲燁的襟口,茫然不解的問:「我們這是準備上哪兒?」

話剛問出口,窗口的錦簾被風吹起,她移目眺去,瞧見前方尚有另一輛馬車,以及一批隨行護衛的死士。

安墨就站在那匹馬車前,躬著身子與一名穿著俐落騎裝,身形修長氣質颯爽的女子交談。

她亦瞧見女子身後的女隨從,手中捧著兩卷明黃色錦帛書卷……那女子分明是遠自驥水皇城來的太后特使。

一隻大手拉下了翻飛的簾子,阻斷了她驚詫的視線,仲燁撫著她的頰,俊顏沉靜似止水,眼裡卻仍是掩不住的心疼。

他待她當真極好,儼然將她當成罕世瑰寶一般的疼寵著,好得讓她心生赧慚,幾度反問自己--她,當真值得他這樣對待嗎?

「你才睡了幾個時辰,再歇會兒。」仲燁摸摸她的發,順勢將她按入懷裡。

「你還沒說,我們準備上哪兒?!」她仰著迷惑的小臉。

他垂下眸,灼熱的呼息拂動她的眼睫,心口蕩起了一陣酥麻。

「去驥水。」

聞言,她僵了下,隨即從他懷裡坐起身。

「去驥水?!」她長這麼大,從來沒離開過臨川,驥水……何等富庶繁榮的皇畿,她連想都不敢想。

「怎麼了?你不喜歡那兒?」瞧出她眼中的慌亂,他攢住她的纖手,放柔了嗓音低問。

她搖首道:「我沒去過驥水。」不曾見過的地方,何來喜歡或討厭。

「那裡不比臨川差,你會喜歡那裡的。」

「好端端的,為什麼突然要去驥水?」而且還是天色未亮便急著出發。

仲燁微微一笑,「我去那兒辦點事。」

「是……準備進宮嗎?」她想起湍王妃曾提及,此次宮中特使亦帶來了皇太后召見他的懿旨。

「是。」他毫不避諱的說道。

「是為了指婚的事?」她略帶遲疑又問。

「是。」他瞬也不瞬的微揚嘴角。

「你……打算怎麼做?」她不敢奢想真能成為他的妻,但她不明白,如果他這一去是為了覆命,那又何必帶上她?難道他不怕惹怒了皇太后?

「你只要好好照顧身子,其餘的不必你來操心。」他不願讓她知道太多,刻意淡了這話題,欲敷衍帶過。

「燁,告訴我,你究竟想做什麼?」嬌柔的小臉浮現一絲執拗,她堅持想弄清楚他的盤算。

他默了片刻,方道:「親自向我的皇祖母退婚。」

佟妍聞言愕然。退婚?懿旨一下,焉有退回的可能?!即便他是太后的皇孫,這樣觸犯皇威的大不敬之舉,難保他不會被責罰啊!

「為什麼要退婚?是為了我嗎?!」她怔怔的問。

「今生今世,我的妻只能有一人。」大掌捧住芳菲容顏,仲燁目光灼灼,堅定若磐,眼裡只映著她的身影,起誓一般的沉聲道:「那就是你。我的妻只能是你,這一世只有你。」

佟妍心口一陣酸軟,整個人、整顆心已融進他柔情萬千的眸海,想說的話全噎在喉頭,被哽咽衝散了。

「我只要你一個,如果沒有你,就算給我整個天下,我也不要。」

「燁……別對我這麼好,我……我不值得。」

「不,你錯了,只有你值得。」

將眼圈與鼻頭泛紅的人兒擁進懷裡,他抱著她,愛憐地吻著她,吮去她眼角的淚珠。

「我……真能當你的妻嗎?」她倚在他的胸口,幽幽地問。

「這一世,我只有你這個妻。」他斬釘截鐵的道,在她背後輕撫的大手無比地溫柔。

哪怕只是不可能實現的諾言,她亦已心滿意足。佟妍垂下眼,伸手回擁著他,耽溺在這一刻的美好之中,即便下一瞬便死去,心中也無缺憾。

仲燁輕撫著她的發,下巴叩貼在她額前,於沉思中,眸色寸寸深沉了下去。

神佛雖允諾了這段情緣,但是並未承諾他們這一世平順無恙,舉案齊眉,白首到老。

在人間,他不過是一介凡人,除了尚存一雙修羅之眼,他不過是血肉之軀,若想守護她,讓她一生安順無憂,必得藉重仲燁這個身份。

人間多少紛擾,為名利,為權勢,人心貪得無饜,即便是地獄惡鬼,亦貪戀這座人間。

於他而言,人間不過是另一座煉獄,只是那些血腥的殺戮藏在人心之後,肉眼看不見。

他要她一世和樂,無憂無慮,無病無痛,與他廝守到老,要她為他生養他們的孩子,讓那個孩子成為他們這一世相愛過的誓證。

只是在這之前,他必須先將擋在眼前的阻礙一一拔除,方能實現這個盼了千年的心願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43 PM

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-9-1 07:43 PM 編輯

第十章

晨光灑落在一片琉璃玉瓦上,照得那一排排高聳的紅牆益發鮮亮,琢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,宮人們腳步整齊劃一的小碎步走過。

這裡便是驥水的西瑤宮殿。

當年西荒人大敗漢人,取得中原之後,為了削弱漢人民心,大舉遷都至此,花費了數年光景,重新修建了這座簇新的宮殿。

數十年前,燕皇身上帶有沉病,因而英年早逝,皇后雖然立了二兒子為皇帝,如今亦已貴為皇太后,可朝中政事、後宮大小事,無一不經她手。

祥寧殿素來是皇太后戈氏接見朝中要臣的議事之所,往往天方微熹,已有大臣在殿裡候著,等著稟報覆命。

今日,祥寧殿的金漆大門一反常態的緊緊關上,殿外的宮人分立兩旁,個個眉眼低垂,靜候差遣。

殿裡,只見鋪了狐毛大毯的紫檀木玫瑰椅上,端坐著一名梳著白髮高髻,身穿梅色繡大紅牡丹宮裝的老婦人,她上了薄妝的面容清瘦,眼角與嘴角透出被歲月耙梳過的紋路,此刻因為僵冷著表情而顯得嚴苛。

她端著吉祥如意青花茶盞,手中的茶蓋輕輕撥動茶裡的冰菊花葉,姿態看似閒適悠哉,自有一股靜靜懾人的氣勢。

她含了一口鎮定心神的冰菊茶,眸光揚起,看向單膝跪在大廳正中央的仲燁,眼底是不稍加遮掩的自豪。

不愧是他們西荒皇族的後裔,身姿挺拔頎長,面貌俊美非凡,歷經一場死劫之後,這個孩子身上的那股氣越發沉定,眉宇間那抹威嚴更教人懾歎。

可惜啊……

一旁的心腹蘇總管聽見了太后的歎息,連忙福身湊上前,還未開口便讓戈氏揮了揮手摒退,蘇總管只好低著頭,又退回暗處候著。

仲燁就這麼直挺挺的跪著,俊麗的眉眼低垂,表情依然沉著入定,彷彿他才剛跪下,而不是已跪了近一個時辰。

那時,他在蓮花座前跪求佛祖大發慈悲,一跪便是千日,區區一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麼。

「就為了一個漢女……」戈氏笑笑地歎息,眼神卻是凌厲如針。

「燁兒,這麼久沒見你,你怎麼會糊塗了?」

「皇祖母教訓得是。」仲燁不會傻到在這時與她爭辯。

「你跟那漢女的事,哀家已經聽你母妃提過。她不僅是個漢人,還是個下賤的樂戶,模樣還過得去,卻是跛了一隻腿。」戈氏的嗓音在靜寂的殿中悠悠迴盪,「先前哀家聽說過你親審此女殺害數人的案子,平定了妖害,盡得臨川民心,在民間的聲望正好,哀家才想著要將你放進崇政院磨磨,結果你卻出了這個亂子。」

仲燁不卑不亢地道:「皇祖母賞識燁兒,燁兒蒙受聖寵,自當感激在心,讓皇祖母傷了心,是燁兒不好,燁兒自請責罰。」

斂下雙眸,戈氏笑了笑道:「罰?就為了一個女人罰你?!」

「不只是一個女人,她將是我的妻。」仲燁的眸光緩緩抬起,與戈氏微怔的目光對上。

「你的妻?哀家可不記得幫你指了這樣的婚。」戈氏面上雖笑,眼裡的凌厲已近慍怒。

「皇祖母,燁兒此次進宮面見您老人家,便是要向您稟報,燁兒無法聽從您的指婚。」

蘇總管一驚,忙出聲提醒,「世子爺,您這話可是對太后大不敬……」

「無妨,讓他說。」戈氏冷笑了一聲,面上已堆滿怒氣。

「哀家當了太后這麼多年,就連皇帝也不敢直接對哀家說的話,今兒個還是第一次聽見。」

「燁兒不是要忤逆皇祖母,而是燁兒除了那個女子,誰也不要。」仲燁目光灼灼的說道,那雙銀藍色眸子好似燃著兩團冷焰,迸發出一股威懾氣勢。

戈氏一怔,方才未曾看清他那雙眼,此前端詳仔細了,她不禁聯想起許久之前,族中耆老曾提及的西荒神話。

「你那雙眼……」戈氏直瞅瞅的望著仲燁那雙冰冽的雙眼,低低歎吟。

「我們西荒一族一直有個傳說,相傳我們的祖先是戰神蚩尤的後裔,雖然沒能傳承神人之力,可是族里長老總說,西荒後裔將會出現一個神人。」

看著戈氏沉溺於回憶中的恍惚神情,又聽了她這番話,仲燁很清楚,戈氏是因為他這雙眼,誤將他與西荒族的神諭聯想在一塊兒,將他視為戰神的轉世。

可惜,他不是西荒人盼望的戰神轉世,而是孤寒地獄的閻囉,更是沾滿了血腥的修囉。

「孩子,哀家果然沒有看錯你。你自小就出類拔萃,經一死劫之後,又得了一雙神眼。」戈氏復又歎息,話鋒忽轉,又問:「燁兒,你可知道,當初歧皇為了管理之便,主張賜予皇族們一個漢姓,哀家為何親自賜予你父王為仲氏?」

仲燁不疾不徐的回道:「皇祖母用心良苦,燁兒怎可能不明白。皇祖母之所以賜予仲姓,便是取其「伯仲之間」的意涵。」

「不錯,你果真聰慧。」戈氏的口吻甚是讚許,眼中卻浮上了幾分惋惜。

「當初哀家與燕皇本想將帝位傳給你父王,卻被你父王推拒了,你可知道為什麼?」

仲燁瞬也不瞬地道:「父王性子一向謙遜,應是擔心會傷了兄弟之情。」

戈氏連連點頭,「不錯,確實是如此。當年我們西荒族之所以能大敗漢人,讓成千上萬的漢人俯首稱臣,正是因為西荒族的團結一氣,漢人遠遠比不上咱們。每每面對權勢利益,漢人只會窩裡反,大難來時像一盤散沙,我們西荒一族上下團結一心,相互扶持,自然強盛。這江山是你曾祖父與無數族人打拚來的,是我們這些後代子孫必須守住的祖業。」

頓了下,戈氏歎了口氣,又道:「你父王心思縝密,生性也好淡泊,早看出他弟弟的性情驕恣,一直盼著能登位稱皇,你父王夜奔皇宮,求哀家別將帝位傳給他,怕的便是為了這個帝位,會傷了歧皇的自負之心,進而傷了西荒一族的團結之心。」

於是,湍王讓出了帝位,胞弟歧王最終順利登基成為歧皇。這段秘辛一直罕為人知。

於此,戈氏心裡一直深覺遺憾。若不是為了顧全大局,直至今日,她心裡最好的皇帝人選依然是湍王,是以當初賜姓時,她親口賜予湍王為「仲」氏伯仲之間,不分軒輊。

「歧皇雖然爭氣,可是他生的兒子卻沒一個好,太子駑鈍愚笨,身為我西荒皇族後裔,成天只懂得享樂,毫無我族風範。」說著,戈氏一臉心寒,語氣越發冷漠。

仲燁只是聽著,並無任何表示。他自然明白,戈氏會在他面前提及太子一事,絕非單純的埋怨之言。

「皇祖母勞心勞力,燁兒卻幫不上忙,著實慚愧。」末了,他只是雲淡風輕的笑笑。

戈氏亦笑,眼中既是讚賞,更有著一絲無奈的責備。這個孩子明明清楚她心中的盤算,偏要在她面前裝傻。

「燁兒,哀家可以容許你留下那個漢人女子,但是你不能娶她為妻。」事已至此,戈氏索性將話攤明瞭。

「此次召你進宮,哀家不僅要幫你指婚,更要改立你為太子。」

不僅僅因為仲燁是湍王之後,他的聰明才智,他的英勇神威,更甚者,他那一連串玄奧的遭遇,死而重生後得了那雙神妙之眼,在在映證了西荒一族遠古的傳說。

戈氏自知年事已高,隨時可能撒手人間,如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,就只有百年之後,那把龍椅該由誰來坐,坐上龍椅的那人,能否繼續保有西荒一族的富盛強大。

仲燁驀然一笑,目光灼灼的道:「既然這樣,那我寧可不要這個太子之位。」

戈氏一瞬斂起了面上的笑意,眸光凝結怒氣,「就為了那個女人,你執意一再違逆哀家的心意?」

「敢問皇祖母,如今天下已經太平,漢人多已經歸順西荒王朝,歧皇英明睿智,早已經獨當一面,何以皇祖母依然事必躬親?」

好啊,到底是當年英勇無雙的西荒王血脈,他倒是挺有膽識的。

戈氏不怒反笑,「那些漢人表面上是歸順了,私底下對我西荒族卻是有著諸多不滿。」

「既然有所顧慮,皇祖母為何又要重用那些歸降的漢臣?!」

他這是明知故問啊!戈氏微惱的瞅了那張俊顏一眼。那雙眼,那一身不凡的氣質……是她老了嗎?這孩子比起印象中,似乎變得越發神秘難測。

「這裡畢竟是漢人的地方,朝廷中若是全任用西荒人為官,漢人遲早會心生不滿,群起造反。可是這些漢官又信不得,只能將他們擺在高處,讓那些漢人看見我朝亦看重漢人。」

仲燁道:「這也不過是安撫之計,漢人並不笨,況且西荒人與漢人的差異性一直都在,無論是律法或者貧富之分,漢人積怨已深,這種障眼法又能安撫到何時?」

「是,你說得不錯。」戈氏深表贊同,不禁歎道:「先前你平定了臨川的妖害,為那些漢人百姓伸張正義,贏得不少民心,哀家正想借重你這樣的能力。」

「如果皇祖母是真心為了西荒王朝的百世太平著想,那就讓我娶佟妍。」仲燁目光堅定,不畏不懼的道。

「荒謬。」戈氏語氣平緩的冷斥。

「你可是哀家選中的儲君,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,你若娶了漢人女子為妻,那未來的皇后不就是--」

仲燁霍地站直了身軀,偉岸頎碩的身影立在大殿裡,竟然教人不自覺的生起了畏怕之心。

饒是年事已高,年少時曾經殺敵無數的戈氏,見此狀心中亦是一凜。

「正因為要讓漢人心悅誠服,徹底消除漢人心中的怨懣,必得從現行的各種法令著手修改。漢人不笨,再多的安撫終究只是流於表面,漢人不受重用,西荒人不打從心底看重漢人,法令一日不公,漢人一日不平。」

只見殿堂上,那一身鴉青錦服的俊美人影,眉宇端著一股嚴雋之氣,雙目精銳有神,聲嗓朗朗,一番大論滔滔無礙。

戈氏輕點著頭,淡淡的笑了。

「皇祖母若是真心為百年後的江山著想,勢必得有一番革新,而我認為,要想彌平漢人與西荒人之間的仇怨,讓西荒人能信任漢人,漢人能臣服於西荒人,最好的法子便是放下固守血統的陳陋觀念,讓漢人與西荒人的血徹底相融,兩者合為一家,不分漢人與西荒人,我西荒族人統治的盛世方能長久。」

「所以你的意思是,你娶了那個漢人女子,便能成功鼓吹西荒與漢人兩族通婚?」戈氏淡淡的笑問,那笑,窺不出喜怒。

「未來的事,沒人能說得準,可是我很清楚一件事,只要兩族的對立一日不彌除,眼前的太平盛世終究會成為前朝往事。」

「世子爺,這詛咒的話可不能亂說啊!」蘇總管驚駭的低嚷。

「無妨,讓他說。」戈氏怒極反笑。

「他這分明是在拿西荒族的未來在嚇唬哀家。仲燁,別以為我有意立你為太子,一心看重你,你便可以為了一個漢女來要脅哀家。哀家能讓你進來祥寧殿,也能讓你出不得。」

仲燁亦笑,眼中的那抹狠厲如一雙無形的刀刃,教人膽寒。戈氏不由得握緊了扶把,端著茶盞的那一手竟有些顫抖。

好懾人的氣勢!這孩子明明未上過戰場,年紀還如此之輕,從他眼裡透出來的那抹銳氣,怕是馳騁沙場十多年的人也養不出那樣的氣勢。

「恐怕皇祖母是用錯心機了,這個太子之位,我本來就不想要。眼前皇祖母只有兩條路可選,一是讓我走,收回指婚的旨意;二是讓我娶佟妍,我心甘情願接受這個太子之位。」

「否則呢?」戈氏面無表情的問。

「區區一座宮殿,又怎關得住我?」仲燁眸光微寒,嘴角卻是微微飛揚,只草草行了個禮,便做勢欲離開祥寧殿。

「沒有哀家的准許,你敢離開?仲燁,你就不怕哀家削去了你的世襲之位,讓你一無所有?」戈氏稍稍拉高了音量,似是動了怒。

穩健的腳步微頓,只見那身子頎長的人撇過俊臉,淡笑從容,聲嗓清冷自負的道:「一無所有?我要的只有那個女人,其餘的我什麼也不要,何來一無所有?」

「你就不怕哀家殺了那個漢人女子?」戈氏將茶盞重重地往几面上一擱,茶蓋被震落,跌落在地,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。

「皇祖母大可以一試,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了她一絲一毫。」仲燁淡淡投去一眼,這一眼,殺氣四起。

「世子爺!」蘇總管驚得大叫,生怕皇太后,聲令下,未來的帝王尚來不及登上龍位,已先身首異處。

「皇祖母,您好好琢磨,燁兒回偏殿靜等皇祖母的旨意。」仲燁收回眸光,推開碧麗雕金的殿門,頭也不回的大踏步離去。

殿裡一片死寂,空氣好似凝結了一般,蘇總管直覺不對勁,心頭,顫,連忙跪到戈氏跟前,汗涔涔的伏地嚷道:「太后請息怒!世子爺他--」

「好了,起來吧。」戈氏不耐的輕擺手。

「太后?」蘇總管仰首,詫異的覷見戈氏臉上正揚著一抹笑。

「那孩子連哀家都不怕,雖然是為了一個女人,可那一身霸氣卻是平庸之才再磨上個百年也磨不出一分半毫的。」

「那太后是打算……」蘇總管傻了,一時也琢磨不出主子的心。

「兩族通婚,血統相融,並非是仲燁說了算,也非是一時半刻能行。再說,若是要修改現行的法令,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。」戈氏歎了口氣,嘴角卻依然噙著笑意的道:「不過我確實沒看走眼,那孩子比起貪逸惡勞的太子更值得寄望。」

彷彿在仲燁身上見到逝去丈夫昔日的英姿勃發,戈氏的思緒一度陷進了回憶,眼裡是淡淡的哀傷,心中卻是滿溢的驕傲。

她幾乎可以想見西荒王朝的未來,將會出現堪比開國始皇西荒王更加英勇睿智,一個擁有真知灼見的帝王。

「蘇總管。」良久,斂目沉思的戈氏才揚起嗓子,面上笑意儘是欣慰。

「小的在。」蘇總管豎耳恭聽。

戈氏單手支額,邊尋思邊笑道:「擬旨--」

三個月後,湍王世子被指婚迎娶禮部尚書之女,同時進入崇政院,擔任掌管軍務的樞密副使一任。

出自皇太后金口的兩道懿旨一下,朝中上下,眾人嘩然,那些個皇室宗親、族中長老更是輪番進宮謁見,堅決反對這樁指婚。

眾所周知,禮部尚書是漢人,膝下並無子女,卻無端在三個月前多了一個流落在外的孤女,誰也料想不到,這個孤女竟一夕成了世子妃。

再者,崇政院的樞密使一職是由太子擔任,然而這不過是個虛位,真正掌權者其實是樞密副使,這個位子向來由位高權重的老臣出任,仲燁無論是年紀或是身份,委實都不合往例。

「既然是哀家下的旨,哀家自當負起全責,其他的人都少操這份心,有這心眼彈劾哀家下的旨意,倒不如好好為國為民多做點事!」

戈氏年輕時亦是隨同丈夫燕皇,一起追隨西荒王打拚天下的,這江山本就有她的一份,如今又貴為掌權的皇太后,饒是族中長老見了她,亦要讓上三分。

果然,此話一出,歧皇沒敢吭聲,宗親的聲浪亦被壓下了,西荒貴族們只敢私下議論,沒人敢再搬上檯面說嘴。

湍王世子娶妻,迎娶儀仗交由宮中禮部操辦,太后撥了驥水東邊一處風水寶地上的小行宮充作大婚賀禮,賞賜給未來的孫媳婦。

倚著這份御賜厚禮,饒是這位憑空蹦出來的尚書千金再如何惹人非議,也沒人膽敢輕瞧小覷。

湍王世子大婚,婚禮儀典就擇選在玉瑤宮的寧和殿,此殿多是行儀祭典才會用上,可以想見當日的婚禮有多麼浮奢隆重。

在被宮中分撥下來的老嬤嬤領進喜房,又有一群由皇太后親挑的陪嫁丫鬟簇擁伺候著,來到驥水的這段日子,佟妍只覺一切如夢。

三個月前初初來到驥水,仲燁不理會宮規,硬是將她一併帶進宮裡住下,隨後他便進宮謁見皇太后,隔日,一道懿旨降下,她被帶離了玉瑤宮,進了禮部尚書的府邸,成了流落在外的尚書千金。

再然後,太后懿旨接連一道道的降下,先是仲燁授命成了崇政殿的樞密副使,後又將她這個尚書千金指給了仲燁。

一切發生得太快,她還沒能適應尚書千金的新身份,便頂著這個高貴的頭銜嫁予仲燁為妻,正式成為湍王府的世子妃。

喜房裡一片紅彤彤,每個角落都佈置得仔仔細細,每樣家愀全來自於宮中,無一不精巧、貴氣。例如那座雕蓮嵌座的琉璃玉屏風,窗邊小几上擺著的魚躍龍門大紅底花瓶,雕琢著各種祥獸的配對紫檀木桌椅,太后特意命人尋來的金絲楠木垂花式拔步床。

成雙配對的鴛鴦喜被、喜枕,全都細細繡上了朱紅綵緞,出自宮中御織署最拔尖的繡娘之手,大紅床榻上已經撒滿了花瓣,及象徵吉祥與多子的喜果。

丫鬟小心翼翼的撥開喜果,騰出了位置扶佟妍落坐,她那張被妝點得盛艷嬌美的小臉被紅蓋頭覆住了,頂上的金蝶鳳冠還是由宮裡的蘇總管送來的。

這頂金蝶鳳冠並不特別美,要論貴氣逼人也不至於,然而卻是意義非凡;據說這頂鳳冠乃當年戈氏嫁予燕皇時所佩戴,傳承意味濃厚。

「世子妃折騰了一天,應該也餓了,先嘗點鴛鴦酥。」充當喜娘的老嬤嬤客氣有禮,將盛在梅花小碟上的精緻糕餅遞進佟妍手裡。

佟妍確實也餓了,她捏起一小塊糕餅,才剛含了一口,便聽見房中一陣騷動,緊接著頭上的紅蓋頭就這麼被掀起。

她睜著眼揚起小臉,迎上一雙蕩漾著溫柔的異色瞳眸,不禁訝然一怔,鴛鴦酥自手裡滑落。

一隻大掌及時接住了,仲燁斂目含笑,捏著那塊鴛鴦酥到她嘴邊,就這麼喂起她來。

「我餵你。」

佟妍雙頰赧紅,垂下兩排烏黑的羽睫,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著。

那些嬤嬤與丫鬟已被摒退,房裡一片靜默,只聽得見兩人的呼息聲。

就著仲燁的手吃完了那塊鴛鴦酥,佟妍羞窘的瞅著他今日英姿挺拔的裝束,芳心不禁抽悸。

今日的他真好看。平日他總穿玄黑色或鴉青色的衣衫,換上了朱紅色金線繡龍鳳的喜服非但不突兀,反而更襯得他俊美無雙。

望著這樣一個美麗又高貴的人,她心中生起了絲絲迷惘,在他將手掌撫上她的粉頰時,不由得輕聲地問道:「仲燁,你究竟喜歡我什麼?」

仲燁在她身旁坐下,大手托住她今晚格外嬌艷動人的小臉,垂下眼眸,教人揣度不出心思。

「我說過,因為是你。」他明白她的迷惘,先前他記憶被封住,待她冷淡漠然,後又態度丕變,她會心懷不安與迷惑,那是自然。

無奈,他不能向她吐露實情,否則便會違背天規。生死有命,輪迴轉世亦是天命,況且,她早已名列仙冊,是佛祖的蓮花座弟子,她會下凡走這一遭,記憶中無他,全是佛祖的安排。

他,不能亂了佛祖的安排。這一世,是他求來的,他多麼懼怕稍有不慎,佛祖便會收回這一切。

他曾經無視生死,不在乎自己身在何處,因為她,他開始懂得何謂恐懼,何為害怕失去,懂得小心翼翼去守護。

「你心裡可有我?!」仲燁將手掌放在她的心口上,眼底盛滿了柔情密意。

佟妍垂下眼睫,嬌顏瑰紅,低聲曝嚅著:「如果沒有,那一日我怎會跟你走?」

「那換我來問你,你喜歡我什麼?」

喜歡他什麼?佟研眨了眨眼,回想起兩人相識至今的種種,眸光浮上一層迷濛的霧,似笑似歎的說道:「打從第一眼見到你,我就覺得你很熟悉。你身上有一股氣息,讓我感到心安,妖魔鬼怪似乎都很怕你,不敢靠近你……這讓我忍不住想接近你。」

仲燁垂眸淡笑。他是閻囉,又曾是鎮守地獄的鬼將,那些妖鬼魔怪自然對他心生畏懼,不敢隨便靠近。

「雖然你待我冷淡,又只是拿我當誘餌,可是你對我好,關心我的膝傷,不介意我的身份,親手為我上藥……」邊說著,她甜甜的笑了。

他著迷於她的笑,眸光深深凝瞅著,心中微微歎息。比起她曾經為他做的,他那樣又算得上什麼?況且,那時的他,待她一點也不好。

「你為了我,冒著性命危險從妖怪手中救了我,又幫我平反了冤屈,這輩子從來沒人對我如你這樣……那時我一直想著,如果留在王府裡,就算只能遠遠的看著你也好。」

想起那一日,她苦苦央求他允許她留下,他的胸口猛然抽緊,恨起自己怎能那樣心狠。

「……仲燁,雖然直到這一刻,我依然不明白,為何你非我不可,可是我很感激你這樣為了我。我甚至不敢奢想,真有成為你妻子的這一天。」

今晚過後,她便是他名正言順的妻,是堂堂世子妃。思及此,她忍住了所有的羞怯慚愧,放下那些自卑羞赧,將心裡的話全掏出來,讓他明白她的心意。

可仲燁心中卻是泛苦。

他明白,她之所以會變得這般卑微,無端受到那些磨難,全是出自於佛祖的安排,亦是佛祖給予他的考驗。

若他沒求來這一世的情緣,她根本不必受這些苦,更不必因為他在凡間的身份,遭受那些凡人的非議與鄙夷。

其實,真正匹配不上的人,是他。

輪迴之前,她是仙,他卻是只能在無盡的黑暗中度日的閻囉?,他手染血腥,一身罪衍,與純潔無瑕的她怎配得上?

「燁,我何德何能,能夠得到你的疼惜。」佟妍笑中含淚,壓下了羞恥心,她閉著眼,主動迎上前吻住他。

仲燁微微一怔,隨即回以纏綿的蜜吻,雙臂將她圈束住,直往自己胸膛裡嵌緊。

不,她錯了。

他何德何能,能得到她的憐憫,受到她的眷顧。若不是她為他起名,用純真至善的笑靨讓他萌生愛人的念頭,也許至今,他依然亦生亦死,對一切毫無知覺的當著修羅鬼將,繼續那無盡的殺戮。

經過無數波折,她終於是他的妻。哪怕只有一世,哪怕百年之後,他倆的魂體各自退回原來的歸處,他都認定她是他的妻。

繡著交頸鴛鴦的紅綃羅帳被扯了開來,紅彤彤的床鋪上,仲燁取下了伊人發上的鳳冠,解開了喜服,灼熱的吻印上了她的頸間。

須臾,柔嫩無助的嬌喘聲自床榻裡飄出,若有似無,帶有幾分壓抑,反而越發撩撥人心。

「燁……合巹酒……我們還沒喝合巹酒。」

烏絲散亂在大紅繡枕上,瑰艷的小臉上美眸半掩,粉唇微張,那嬌柔水媚的神態,紅與黑的對比,以及那一截頸肩的雪白春光,全都刺激著仲燁早已燒得熾烈的慾念。

忍住體內叫囂的渴望,他的衣襟已然敞開,就這麼裸著一大片精壯結實的胸膛起身下榻,取來了合巹酒。

佟妍做勢欲起,他卻伸手將她壓回,那只溫熱的大掌揉撫著光滑渾圓的肩頭,深沉的目光像是要吞了她那般的專注。她躺在枕上,嬌顏生暈,美目迷濛,羞怯的輕咬住下唇,不解他想做什麼。

他含了一口合巹酒,俯下身,吻住她的唇,將嘴裡的合台酒餵入。

暖醇的酒液注入嘴裡,灼燙的悍舌隨後滑入,她來不及吞嚥,軟膩的香舌已被纏上,酒液順著嘴角滴落下來。

怕她嗆著了,他又喝了一小口,故技重施的餵給她,她暈暈然的含著,徐徐嚥下,等她吞飲的同時,他伸舌舔去她嘴邊的酒液,順著那酒液滴落的痕跡,一路舔上了胸口……

「呀!」陡然一陣濕意浸染上胸口,佟妍酡紅著小臉,垂眸一望,看見他竟將白玉杯裡剩餘的合巹酒,全往她身上倒。

紅艷錦繡的抹胸被浸濕了,薄薄的布料緊貼著肌膚,澄黃的酒液順著雪膚滑落,他俯下俊臉,探出舌頭細細舔去。

火熱而潮濕的舌頭卷舔過肌膚,她打了一個激靈,甜膩的嬌吟難以自抑的溢出小嘴,小臉又窘又羞,美眸盈滿了盈盈水光。

瞧著她嬌羞無助的神情,滿滿的憐愛充塞了仲燁的胸口。他舔過她的鎖骨,大手扯下了抹胸,舔上了那對濕透的玉乳,將上頭的合畫酒點滴不留的吮去。

「嗯……」佟妍嚶嚀著,美眸半掩,藕白的手臂勾抱著身前的男人。

「這合巹酒是甜的。」仲燁舔著細滑如絲的玉乳,舌尖輪流撥弄著頂端的花蕾,彷彿它們是浸了蜜的紅棗,吸咂著,舔吮著。

「燁……」胸前的紅梅被輕咬了下,她的嬌喘變急,肌膚泛起瑰麗的紅上,眸子似浸滿了水,嬌媚承歡的神態誘人為之瘋狂。

仲燁捧著那對雪乳不住地搓揉擠弄,舌頭開始挪動,舔上了她緊縮的小腹,滑進秀氣的肚臍眼緩緩地挑動。

她的嬌吟聲微微顫抖,小手緊緊抱住了他的頭顱,弄亂了他的髮髻,烏黑的青絲散下,搔刺著她腿間的肌膚。

那貪婪的舌頭越發的孟浪,舔過了已經濕漉漉的花絨,舌尖靈活的刺入細縫,忽快忽慢的攪動起來,她一陣抽搐之後,又溫柔的含住肥軟的花唇,哂巴咽巴的吸吮起來。

連她的腿也不放過,那舌頭滑過了緊繃的白玉腿根內側,然後架上他的肩頭,另一手卻揉捏著紅腫的小蕊,粗硬的指尖有意無意地插入濕滑的穴口。

「別看……嗯……」察覺他的眸光正定定的望著不住縮緊的秘處,她羞漸不已,扭動著身子想掙脫。

「你是我的妻,為何我不能看?」他低啞著醇朗的嗓子,眸光無比著迷的望著她,貪戀她為他動欲的媚態,好美。

「燁……饒了我……別……啊!」他突地俯下身,含住了顫動的嫩乳,她整顆心好似都被他叼走了,幾近窒息的歡快如潮水漫來。

他一邊以唇、以手愛撫她,一邊騰出手卸去了衣衫錦褲,在她幾欲崩潰之際,抽出了濕透的手指,將勃發的碩長挺進暖嫩的花穴。

歡愉轉瞬淹沒了意識,淚水溢出了美眸,她不能自已地嬌喘吟哦,一隻玉腿被他高架在肩上,這姿勢讓他能頂得更深徹。

他劇烈而強悍的抽動起來,她的哼吟被撞得破碎,泛紅的嬌軀香汗淋漓,與精壯高大的身軀緊緊相貼,兩具身子水乳交融,在濃密情意中合而為一。

「小妍,你是我的了。這一世,你終於是我的了。」仲燁將汗濕的俊顏貼緊她的艷頰,沙啞的喃道。

不知為何,每每聽見他這樣說,她的心口總會湧上一陣酸楚,忍不住伸手撫摸他俊美的面龐,心疼又不捨。

「燁,我是你的妻,除非你棄我,否則我這一世都不會離開你。」她在他的耳畔輕語,不忍他眼底那份沉鬱。

這一世……他們只有這一世。

仲燁掩下眸子,深深封住她的唇,兩具赤裸的身軀緊密相依,彷彿就這麼無止盡的糾纏成一體。

「不論是生是死,無論哪一生哪一世,無論身在何處,你都是我的妻。」情濃至深時,他字句若鑿的許下諾言。

淚水滿上了美眸,佟妍抱緊他,心中亦許諾:從今往後,他便是她的夫君,她的世子爺,她的天與地,一世永不分離……

--End--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44 PM

番外一 千年情債一世還

又是那個夢。

自從大婚之後,她已許久不曾再夢過黑衫男子,直至這夜……她的魂魄好似在夢境中幽幽走了一遭,意識朦朧中,她聽見一道熟悉的聲嗓,那人沒現身,卻能透過她的雙眼,讓她在層層夢境中看清了一切。

所有的一切。

不過是短短一個夢,當她醒來,彷彿已經過了千年之久,蘊藏已久的淚意洶湧滿上心頭。

她睜亮了迷濛的美眸,坐起身,望著那背對著她的頎碩身軀,就這麼癡癡怔怔的凝望著。

今早,為了她始終懷不上孩子一事,她抵不過太后戈氏的責難施壓,開口勸仲燁再納良娣。

為此,仲燁頭一次對她發怒,更發了一頓脾氣,連早膳都沒用便上崇政院處理繁重的軍務,直至深夜才返回東暉殿。

在這張床榻上,他從未背對著她,更不曾沒抱著她便入睡,他今夜會這樣,想必是怒氣未消吧。

「你想讓別的女人上我的榻?!」

「你想讓別的女人懷上我的孩子?!」

想起今早他惱怒欲狂的質問,再望著眼前那一堵偉岸如山的堅實背影,淚水湧出眼眶,可她卻笑了。

曾經,她不明白,她何德何能,能受他如此深情的疼寵,亦不明白,為何他只要她為他生養孩子。

可今夜,她全明白了,明白他的深情何來,明白他的執著是為何,明白他對她的愛,縱是三界也難以移轉。

仲燁並未睡熟,白日裡的怒氣依然堵在胸口。

若是他人開這個口也就罷了,怎能是她說出這種話!他愛她,只要她一個,她怎能開口要他再娶別的女子!

他知道她已醒來,可他仍是閉著眼,背對相向,不願與她交談。

熟悉的纖纖玉手探上了他的背,以著異常執坳的力道,將他沉重的身軀翻過來,讓他躺正,隨後撫上了寢衣的前襟,扯弄著。

仲燁仍是閉著眼,不予理會,心中惱著,她竟然想用這招來談和?

可恨的是,他抗拒不了那雙小手溫柔的撫揉,察覺到她解去了他的寢衣,平緩的氣息竟然急促了起來。

一滴淚水落上了他的胸膛,纖柔小手撫過那花狀的肉疤,蔥白的指尖順著疤的紋路滑走,而後,更多的淚落下,浸潤了那朵「歲凋」。

仲燁一震,倏然,開了銀藍色眼眸,迎上了那雙熟悉的眼,及她唇邊那朵熟悉的笑靨。

小妍……

「是歲凋。」她笑著,亦哽咽著,「從來沒人能養出來的歲凋,你讓它開了花。」

他怔忡看著她,冰冽的雙瞳瞬也不瞬,發僵的身軀一動也不動,就怕是夢。

「我以為你嫌我煩,以為你不在乎我……是後來佛祖才告訴我,為了向佛祖討我,你在蓮花座前跪了千日。我好難過、好難過,一直求佛祖讓我去見你,可是仙規不能犯,佛祖不允我去。」

是她,真的是她!仲燁的胸口幾欲被湧上來的思念脹破,他不再猶豫,伸出雙臂將她嵌擁入懷。

「小妍,我終於等到你了。」沙啞的聲嗓,透出等待千年的孤寂,徹底捏碎了她琉璃剔透的心。

「是佛祖讓我想起來的……」她亦死死的摟緊他,小臉貼著他胸前那朵歲凋,以淚水滋潤它。

「那時,佛祖說,你為了我在孤寒地獄等了千年,用思念餵養歲凋,因而我虧欠了你情債,情債不能不還,所以佛祖要我入凡間遭劫,償還這份情債。」

欲成仙,必得了無牽掛,了結一切恩怨,無論恩債都須償還。

是以,她瘸了一腿,只為償還他跪在蓮花座前求佛千日。

是以,她這一世孤苦無依,受盡欺凌,只為償還他守在孤寒地獄中的千年。

是以,即便佛祖未讓她記起轉世前的種種,這一世直到遲暮老死,她終將一心惦念著他、愛戀著他,只為償還他餵養歲凋千年的思念。

千年情債一世還……太短,太短。

「燁,謝謝你為了我一直等著。」她在他懷裡哭得不能自已,心疼他獨自一人等過漫漫千年,不捨他為了她在佛祖前下跪請求。

他抱緊了懷中的淚人兒,沉嗓低語:「我愛你,小妍。」這句話等了千年,千年啊!終於能對她訴出。

她哭得更厲害了,伏在他懷裡,在淚中望著那朵歲凋,直到又哭又笑的嬌顏被他捧起,落下無數個憐愛的吻。

「我愛你,燁。」她閉眼淚落,感受他溫膩潮濕的吻紛紛落在眼睫上,最終落在嘴角上揚的粉唇上,深情封守。

只有一世啊,怎夠她償還他千年的情意!若他們能生下孩子,那孩子擁有仙界之氣,又有修羅的精魂,更是閻羅之子,他將不屬於三界,只能留在人間無盡輪迴,卻是能夠生生不息的存在於三界之中。

那孩子,能證明佛祖允諾他們相愛的這一世,證明他們曾經愛過。莫怪他這般執著呀……

再多的深濃愛意,怎比得過他為她在孤寒地獄守了千年?佛祖曾言,修羅惡鬼無心無情,無血無淚,卻為了她,學會了憐憫慈悲,放下了殺戮。

燁是這麼的愛她呵!她從沒想過,總是對她冷漠相對的他,竟會愛她如此之深,更為她養出了三界中第一朵「歲凋」。

思念如絲,一縷縷將兩顆心纏繞。

她依偎在他胸前,纖手撫著「歲凋」的紋路,淚紛紛,笑靨卻是燦美動人,他無法移開眼,只能不住地吻著她,低喃她的名,收緊雙臂將她牢密的鎖在懷裡。

「燁,這一世我們都要好好的,和和美美的齊頭到老。」望著那雙似冰雪消融的銀藍色眼眸,她笑得眉睫彎彎,伸出小手撫上他瘦削的頰,與他額貼額,氣息交融,分不出彼此。

「這一世我會守著你,一直。」滿眼的溫柔憐愛,他動容的吻住她的笑,繾綣情深,濃烈難分,只願這一世永無盡頭。

她曾經因他而死,亦因他而重生。他是修羅惡鬼,是孤寒地獄的閻囉,卻是她願用一切相換的至深眷戀。

千年的情債呵,就讓她以一世的愛戀償還,她的世子爺,她最心愛的閻爺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44 PM

番外二 吃粽葉……吃仲燁?

宣元二十七年,仲燁擔任樞密副使屢屢建功,平了軍務中的數樁冤案,御史台若遇重大案件,更要借重他能溝通陰陽的異能,方能順利審訊。

長此下來,朝中上下一致推崇,亦確立了威信,加上仲燁經常提拔漢臣,朝中漢臣多擁戴他為首,逐步朝他靠攏。

宣元二十八年,太子被廢,皇太后改立仲燁為新的東宮之主,朝中大臣不分漢人或西荒人一致贊成。

宣元二十九年,戈氏憂心自己年事已高,來日無多,暗裡立下遺詔,清楚明示將來歧皇薨逝,帝位將傳予仲燁。

宣元三十年,太子妃遲遲未誕下一子半女,後宮流言四起,朝中大臣亦是頗有微詞,戈氏幾番欲為太子擇選良娣,卻屢遭太子嚴詞阻擋。

宣元三十六--

艷陽正熾,東暉宮的花園裡,一群綠衣宮人圍在亭廊外,笑吟吟地瞅著亭裡那個粉雕玉琢的小肉球。

「母妃,清兒也要吃粽子。」那張稚嫩的小臉承襲了父親俊麗的五官,唯獨那雙水靈渾圓的大眼睛像極了母親,當他眸光汪汪的瞅著人,所有人莫不心軟歡喜,只願將世上最好的捧到他面前,討他歡心。

佟妍垂眸笑笑,從青瓷盤裡揀了一顆小巧飽滿的糯米粽,親自剝開粽葉遞進小世子伸長的小手。

再過兩日便是端午,這是漢人的節慶,宮中自然沒有歡慶的習慣,御膳房那邊亦無廚子會包粽,這些粽子全是出自她之手,一顆顆親手包下的。

仲清第一次吃粽子,甚感新鮮,水靈大眼笑得彎彎,小嘴一口又一口的咬下軟嫩的糯米,粽葉的香氣全沾附在米粒上,香極了。

「小心,別連粽葉都給吃了。」見兒子吃得眉開眼笑,佟妍輕笑出聲,捏著絲帕的手揉了揉他粉嫩的小圓臉。

「吃仲燁?」仲清停住咬食,大眼眨巴眨巴。

「對,粽葉不能吃。」宛若天上仙子的母妃笑吟吟地再三提醒。

仲燁……父王本來就不能吃啊!母妃為何要一再耳提面命?向來聰明靈活的小腦袋瓜糊成一團,仲清皺起了粉嫩小臉,大眼泛著苦惱。

「怎麼了?」察覺有異,佟妍憂心地凝瞅他。

「粽子不好吃?還是噎著了?」

「粽子很好吃!」在小世子的心中,母妃是世上最好的,母妃的手藝再普通也嫌不得,當然要讚賞呀!仲清猛地點著小頭顱,可粉嫩似玉的臉蛋仍是滿滿的苦惱。

「那你為什麼皺著眉?!」看著那張幾與他爹爹如出一轍的小臉蛋,佟妍心中一軟,忍不住低下頭親了小世子一口。

母妃好香!仲清將油膩膩的小嘴印在她粉頰上,偷了記溫香,大眼笑融融。

「因為母妃方才要我小心別吃了父王……父王本來就不能吃呀。」

童稚的言語以著認真的疑惑說出,霎時聽笑了佟妍與一旁的宮人。

莫怪他這般苦惱,原來他是將粽葉聽成了他父王的名諱。

「清兒弄錯了,母妃說的是粽子的葉,粽葉,不是說你父王。」佟妍指了指他手裡的粽葉,笑不可抑。

「啊,原來是粽子葉。」仲清的小腦袋瓜總算轉了過來,稚嫩的小俊顏霍然迸亮,隨即咯咯笑了出來。

「真好玩,父王的名字念起來就跟粽葉一樣,吃了粽葉就等於吃了父王……」

「誰想吃了我?」沉醇的嗓音在亭外響起,頎長堅實的玄黑色身影在烈日下,越發明燁懾人。

佟妍揚起盈笑的眸,只增無減的愛戀在眼底蕩漾,她看著那俊美的男子走近自己,毫不在乎宮人的目光,伸出大掌撫上她的笑顏。

「崇政院那邊不是正忙著,怎麼回來了?」她柔聲笑問。

「想你了。」他低低的喃聲只讓她聽見,眼底濃濃的眷戀如糖絲將她纏縛,若非四下有人,他已將她擁抱入懷。

「父王,清兒剛才差點就吃了你。」不甘被雙親晾下,仲清扯了扯仲燁的手臂,引他注意。

佟妍被逗得呵呵嬌笑,仲燁轉眸望向那張爭寵的小臉,淡淡一笑。

「就憑你也想吃了我?」

「吃了父王確實沒什麼好的。」仲清狡黠的燦笑,舉高手中的粽葉,童言無忌的喜道:「父王便像這個粽葉,吃不得,也不好吃,母妃是香噴噴的粽子,好看又好吃。」

語罷,小嘴甚是歡喜的咬了一口肉粽,笑得可愛的嚼嚼嚼。

「清兒,不能對父王不敬。」佟妍嬌笑的嗔斥著。

「你想吃了你母妃,那還得看我允不允。」仲燁斜睞了兒子一眼。

「香粽不給吃,那清兒吃粽葉(仲燁)總可以了吧?」仲清鬼靈精的說道。

「這粽葉(仲燁)也不是你能吃的,只有你母妃可以。」

「母妃是肉粽,父王是粽葉,你倆果真是雙雙對對,到哪兒都包在一起。」仲清頗不是滋味的哼著聲。

憑什麼香噴噴的母妃總要被父王獨佔?他可是母妃最疼愛的心肝寶貝呵,等他再大一些,便能跟父王爭。

佟妍被他們父子倆你來我往的妙語如珠逗得呵呵直笑。

她拿了顆粽子遞給仲燁,甜甜笑道:「好了好了,甭管誰是肉粽、誰是粽葉、誰要吃了誰,今天是端午,還是吃粽子重要。」

兩張一大一小的俊顏同時轉向她,衝著她直笑,兩張俊麗的笑顏,教人移不開目光。

望著他倆生下的漂亮孩子,佟研胸口發暖,鼻尖泛酸,只覺眼前此情此景,歡笑晏晏,和樂無憾,人間這短短的一世已圓滿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9-1 07:45 PM

番外三 最初的「因」,最後的「果」

那一日,冥界異常的平靜,為了賺點零花,風煞接下了一份臨時的差事,代替與他交情不錯的鬼差兄弟,引導新報到的鬼魂到他們被發落的樓層。

誰料,這地獄的活兒還真不是「鬼」干的!一天下來,不知幹了多少苦活兒,沒得消停,就連想上孟婆私下開設的茶館喝杯銷魂茶都不給去。

風煞累得想死,偏偏又死不得,只好趁著剛領完一批新鬼報到後,便躲到茶館找孟婆喝茶閒磕牙。

好死不死,有個新來的女鬼沒跟上先前的隊伍,他頭一次幹這活兒,也沒及時察覺,還是判官那邊派了巡海夜叉過來向他討人,他才驚覺不對勁。

「你慘了你!聽判官說,那女鬼無罪無孽,心善人慈,應該是要上天界的,只是按照舊例先下來接受審訊,便要發落上去,你卻把人弄丟了,看你怎麼辦!」傳話的夜叉幸災樂禍著。

「地獄不過就這麼點大,還怕找不著人嗎?」風煞嗤了一聲,匆匆丟下幾枚鬼銀,上工去。

只是,當他搜了一遍鄰近的幾座小地獄,意外察覺今日巡守的夜叉少了許多,一路上也沒碰見幾個陰差鬼吏,當然,他要找的那個脫隊女鬼,更是連個鬼影都找不著。

後來,他聽見一陣廝殺聲,連著幾座地獄都放出了妖囚鬼犯,不過眨眼瞬間,整個冥界陷入了混亂,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。

「造反啦!有人造反啦!」遠處傳來夜叉的吼叫聲。

風煞聞言一噎。衰透啦!他不過是來干個臨時活兒,賺點零花用用,偏偏遇上鬼吏叛亂。

他著急的加快腳程,幾乎要將整個冥界翻遍了,一路上不知躲過了多少駭人的殺戮,急得快嘔血。

「這個女鬼還真能跑!究竟上哪兒了?」風煞嘴裡碎罵著,猛然想起,冥界還有個地方沒找過……

阿鼻地獄。光想起那裡,他便渾身不對勁,整個人打了個激靈。

整座冥界,唯有阿鼻地獄需要修羅鬼將鎮守,那裡囚禁著三界中最難對付的厲鬼妖魔,就連那些陰差夜叉亦是能避則避。

這份臨時工還真難干!風煞罵罵咧咧的來到阿鼻地獄,途中還險些被一隻逃脫的鬼面修羅給砍了,差點又被嚇死一回。

「混帳東西,要是被我找到那個女鬼,一掌過去先--」

碎罵的話聲戛然而止,風煞瞪大雙眼,看見前方那片黑色焦土上,傳聞中殺戮無數的修羅鬼將,正與雙身羅剎對峙著。

他娘的!那個白衫女鬼不正是他要找的人嗎?!

「等等,喂--」風煞心裡正激動,赫然看見甚是驚駭的一幕。

只見雙身羅剎故弄玄虛,將挾持在手的白衫女子充當人質,那個身形高大的修羅鬼將一個不慎,手中的龍骨刀就這麼刺穿了女子的腹部。

風煞僵住,當場腿軟在地。那是他負責的女鬼啊啊啊啊!就這麼被殺了!若不是他一時疏忽,又擅離職守貪懶去,那女鬼也不會被冥界最凶厲的修羅將軍誤砍……

完了,這下全完了……他拿什麼去向判官交差?

再者,冥界戒律森嚴,他鑄下了這個孽因,必要承擔這個惡果,直到一切圓滿為止。

頓悟到這一點,風煞只覺頂上一陣愁雲慘霧,整張臉都綠了。

怎料,修羅為了彌補錯誤,為小女鬼求上西方極樂淨土,讓佛祖為她養魂,小女鬼復生之後,身價一翻漲千倍,成了佛祖的蓮花座弟子。

原以為這樣便圓滿了,他犯的錯沒人發現,誰知啊誰知,修羅竟然戀上了那個小女鬼!

他痛心疾首啊!因為這樣下去根本是沒完沒了。別說人了,連鬼都料想不到,那個修羅鬼將為了小女鬼,接下了閻囉,職,甘願守在孤寒地獄千年,只為等「歲凋」花開,求得佛祖允諾的一世情緣。

他心裡那個苦啊!為了修羅這份癡情苦戀,他犯下的過錯終被告上閻王那兒……這一段審訊過程,不堪回首啊啊啊!

後來的後來,為了彌補他無心鑄下的因果,在地藏菩薩為他開恩之下,他這個煞神被派上人間,負責在旁看守修羅與小女鬼的轉世,直到他們一世圓滿,死後精魂各歸其位。

他娘的!這份差事還不發薪餉!地獄的活兒還真不是鬼幹的!

切!都怪那個修囉,都怪那個小女鬼,要是他們沒愛上彼此,他也不必這麼苦!

情啊愛啊什麼的,真是害人害鬼,真真要不得!

是說,修羅與小女鬼這一世究竟有多長?能不能快點結束,好讓他早早了結這個苦差事啊!

嘖嘖,甭管是修羅還是閻囉,都沒見過像那一隻這麼癡情的,還真是三界奇觀唷!



後記 喬寧

嗨,很高興也很榮幸可以在這一次的主題書後記中跟大家見面!

這次的主題書真的特別有趣,配合著大家熟知的傳統習俗,讓地府中這些角色,透過各位作者不,樣的詮釋,在我們所熱愛的羅曼史中呈現不同的風貌,禾馬的編編都很有創意呢,也請大家繼續支持禾馬喔!

也要特別感謝畫功精湛入神的慶光老師,謝謝老師這麼用心,讓故事中的主角能被真實的勾勒出來,滿足作者和讀者們美好的幻想,真的太感謝老師了!(鞠躬加熱情感謝的擁抱)

那麼,讓我們趕快來談談這一次的故事吧!

記得確定這次的主題後,我著實傷了不少的腦筋,因為創作過的古代故事不多,又是第,次嘗試這樣特殊新鮮的題材,因此下筆之前先找了一堆資料來研讀,好幫助自己更瞭解所謂的陰曹地府。

其實我覺得創作有一個好處,就是可以在找尋資料的過程中,也幫助自己開眼界長知識,我也才知道,原來在某些文獻資料中,地獄不只有大家熟知的十八層地獄,還有其他大大小小,各有其名稱的地獄。

還有大家都熟知的閻囉,其實也不只有一個,以及諸多跟冥界陰間有關的宗教傳說,或是某些比較冷僻的知識與習俗,都學習到很多新知識。

當然資料的應用,主要是可以協助更熟悉故事的背景,不見得都會原封不動的搬進故事裡。

例如,故事中的雙身羅剎,其實我是用佛教中的阿修羅去設定。佛家談的阿修囉,男的長相極為醜陋可怖,女的則是美艷妖嬌,因此就讓我衍生了雙身羅剎這個妖怪的想法。

嘿嘿,當然,前身是修羅的男主角就不適用佛家所說的,他是有豁免權的,看看慶光老師精心繪製的封面就知道囉!(笑)

再來談談女主角吧!故事進行到一半,先看過稿子的友人,曾建議要不要換掉女主角的設定,因為友人認為普遍的讀者群,可能會比較欣賞堅強類型的女主角。

其實在構思故事設定時,我就回顧過自己筆下的古代故事,一是《再嫁負心夫》裡為了愛情可以不顧一切,即使穿越到古代時空也要勇敢追回老公的部吟恩,另一個則是《吃淨黑心貨》裡視錢如命的丁敏敏,兩個女性一個是堅毅固執,一個是為錢能屈能伸,個性搞笑的現代女性。

有監於此,我希望能夠嘗試不一樣類型的女主角,再加上故事的設定就是讓佟妍下人間受劫,並且償還虧欠仲燁的種種,但是已經入輪迴為凡人的她,並不曉得這些因果,我想,身為一個渺小的凡人,又是在那樣封建體制下的古代社會,身在最底層的女性面對多舛的命運,或許不夠堅強,但也不至於太軟弱,有時也會想反抗,但又無能為力,就只是卑微而無奈的面對著命運的折磨,一如現實世界中的你我,默默承受著來自生活的各種考驗,這樣的女主角形象在我腦中成形,於是便成了這個故事裡的佟妍。

雖然不知道讀者的喜愛度,不過能夠嘗試各種不一樣類型的角色,身為創作者真的很開心,更是創作的另一項驅動力,也期盼大家會喜歡囉!(笑)然後要在後記中幫仲燁與佟妍流落在人間的兒子,也就是《吃淨黑心貨》的男主角打個廣告,大家有興趣的話,別忘了回頭找來看喔!

對了,記得下筆之初,曾就仲燁的異色眼眸與編輯討論了一番,原本是擔心這個設定太突兀,但是主要是讓仲燁保留了看穿陰陽的能力,另一方面這也是我私心希望能跟《吃淨黑心貨》中男主角的異色眼眸互相做連結。

(什麼?大家不記得《吃淨黑心貨》的男主角是什麼樣兒?那要趕快去找來看喔!)

總之,「來自地府的你」這個主題真的很有趣,希望大家都不要錯過囉!炎炎夏日,就是要吹著冷氣看自己喜歡的故事,快意的徜徉在浪漫的愛情裡。

最後,再佔用後記的篇幅,我要跟熱情的讀友們說聲謝謝還有抱歉,先前有讀者透過禾馬編編詢問我有無開設粉絲專頁,很抱歉喔,因為生活瑣事繁重,加上專注於創作也頗耗心神,擔心開設之後會任其荒廢,反而怠慢了讀者們,因此目前暫不考慮開設喔。

感謝有心想跟我交流的熱情讀友,真的很謝謝你(你)們的支持喔!日後若是開設粉絲專頁,一定會在後記公佈宣傳,往後也敬請大家繼續支持喬寧和禾馬出版社喔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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